“这火烈而迅猛,刚巧东城官仓有四座在火势范围内,当时只顾着救火,没思量这里头的蹊跷,现在想来,当夜或从前宇仓起,延伸至兴平仓富新仓……富新仓守备新调上任,灭火一事极为上心,后来还将他自己的座驾借了我……而兴平仓的主管,惶恐而不尽力,甚至不让我带火甲进仓内救助……要说被大火吓没了魂,勉强说得过去,可他们身为官仓主管,对防火防潮等事该了如指掌才是……”
他沉下声道:“此非天灾,却是人祸。”
苏妙真倾身凑到苏问弦跟前,想了想低声问:“可是侵仓舞弊,有人中饱私囊,以至于亏空过大,借火毁仓,日后交割再算亏空,就毫无干系了。”
苏问弦不意她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一愣。
此事他心里掂量数次,因干系过大从未和任何人提过。当日兴平仓前宇仓两头跑的只他一人,别人对当事主管的表现不若他明白。且眼下朝里诸多重臣想要借火灾一事上书,排除异己,趁机谏言乾元帝。可若要以此上书,这火必须是天灾,才能佐证“法政不修,贤侫不分,故而天出灾异以告陛下”,因而都没往人祸上想,但这事,既有不妥,终究瞒不了多久。
凝视苏妙真片刻,方道:“多半与此相关,仓场衙门里的人家赀千万的,可不在少数。”
苏妙真喃喃道:“这亏空定然不是小数,否则不至于用火灾来遮掩,可怎么是好。”
“怎得?你还替圣上操这个亏空的心了?”
苏妙真哎呀一声,瞪苏问弦一眼,愁道:“我这是在担心你。”
苏问弦顿下喝茶的动作。
“既然有人想要让这几座官仓燃个尽还遮掩他们的罪证,你偏偏把两座仓场救下来,让他们没法子借火灾挡亏空,不说得再费力气再做账目,便是事发他们总得遭贬斥或革职……所以,他们如何不记恨你。”
苏问弦见她皱眉焦急,心里一热,低下声道:“你不用替我操这个心,”
见苏妙真扬起一张素白素白的小脸。他心一动,柔声分解道:“我只是救火,毕竟没把这里头的疑情上报,他人会不会发现其中蹊跷,也未可知。且若事发,他们恐怕得先急着自己的事,如何顾得到我这边……只要我不牵扯进查账亏空一事,总无大碍。总归我只是运道佳,和赵越北陈宣一起,救了这场火,更不必提还有顾长清在忠义仓,一连串的人,不单我一个……你也不必烦心,官场上的事,和你一个女儿家却无关系。”
苏问弦刻意强调了另外三个人名,苏妙真心里一定,但因着苏问弦的后半句话,她心里略略不舒服,又听他提起忠义仓一事,想起绿意从前头回来后的碎嘴,便笑:“差点忘了,还有那两个人和顾公子在。”
想想又道:“哥哥,此次火灾除了弹劾举荐这种官场倾轧之事,其实也可以做些实在的,好比顾公子灭火的法子,里头大有启发之处。”
苏问弦凝目:“哦?”
“《大顺会典》有载,我朝消防灭火之事一贯是有巡城御史领五城兵马司负责的,此为官职,他们本职已多,消防灭火之事和五城兵马司的利益也不息息相关,更无利可图,五城兵马司也就不甚积极。而顾公子当日以利诱导平民百姓救火,全无官兵相助,仍能保住忠义仓,可知许多事情,朝廷中人反没有升斗小民有积极性,到底,这火政一事与普通人的生活紧密相连。”
前世消防一概由政府主导,但消防巡火一事专职专办,此时五城兵马司还担了缉捕盗贼巡视治安的责任,在火政上并不尽心。
“倒不如日后上本朝廷,请以改制,下放部分权责……让各自街坊邻居组织‘潜火义社’,这样一旦走水,他们救火不必等五城兵马司来人,自行可先灭火,反而便宜。更不必说于己相关,必然是尽心尽力,不畏生死的。”
此时苏妙真娓娓道来,句句鞭辟入里,直中要害,将其中利弊阐释得清清楚楚。苏问弦面上不显,心内早已波涛汹涌,但到底,仍比活字聚珍一事时要来的淡定从容许多。见苏妙真微抿口茶,一双春水似的妙目向他盈盈看来,尽含忐忑,期望,不安……
总有千言万语似对他讲,他低声道:“真真,有的时候,你想得反比我们这些须眉男子要长远。建潜火义社,的确可行且有必行之处……还有当日元宵走水一事,出了棋盘街后,反而是你先想到疏散救火……”
此事如非她提点章程,他和陈宣赵越北三人如何能想到去救火,挣此份功劳?
苏妙真听出来他赞同“义社”做法。忙笑道:“我当时不过随口说几个惯行章程,嘴上功夫谁不会做,还是哥哥你们不畏艰险亲自去做,比我一纸上谈兵的人要强出许多呢。”
又顿顿,笑道:“这潜火义社的主意,也是顾公子以利诱民一事启发我的,如非知道他用这种激励法子召集众人抢险,我一时半会儿,绝想不到此处,”
绿意回话时,将顾寅在她面前炫耀的顾长清事迹也顺嘴说了。
她听后很受启发,想起前世明清两代火甲消防制度的变革改进,以至于现时能斟酌着和苏问弦商量……自言自语道:“那顾解元行事灵活机变,倒不似一般只懂清谈的腐儒文士。”
话音低柔软糯,苏问弦一直留神看她,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皱眉,并不出声,仔细去瞧苏妙真神色。
烛光黯黯,苏妙真垂脸沉思,抿唇皱眉。
似无羞涩、向往或欢喜等小女儿情态。
苏问弦不动声色,摩挲杯沿,缓缓道:“景明他年少成名,很有些能耐,只可惜他在姻缘一事上颇不顺利,未婚娘子还没过门就于花朝节时死在金陵了,已有两年,他倒重情重义,至今也未在议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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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妙真好奇道:“我记得,看灯那夜陈宣搜捕逃奴搜到咱们松竹雅间,为的不就是他妹妹的案子?说来也是可怜,想那陈家姑娘正大好年华,为亲人争权夺利,竟断送性命……”
她想了想,倾身看向苏问弦,郑重道:“哥哥,此人既然是为其妹冤情,当日的事你也别计较,若他向你赔罪,可不要为难,就当是为那陈家姑娘积德了吧。”
苏问弦听她话里只顾着那香消玉殒的陈家姑娘,对顾长清的相关事迹竟是半点云淡风轻,毫不留意,心下一轻,含笑道:“你倒是心大,便是我,现在想起当日之事,还想用鞭子抽他一顿……”
苏妙真忙忙摇头,不允,“那可不行,陈宣那人在杀亲血仇上都能忍了两年,后来你在雅间相斥,他立时恳切道歉,能屈能伸,此人心机城府至深……若真为我开罪他,反倒不妙,不若此时让他有愧我们伯府,日后方有些好处呢。”
陈宣其人,苏问弦早摸个大概,当然知道得罪此人没有好处……为元宵大火让陈宣也趁机在乾元帝处得些好处一桩,苏问弦颇为不满心烦,便是陈宣赵越北今日出了内廷,要请他东道,以表擅闯歉意和救火谢意,他也推了。
可真真事事以他为先,连被人无礼都能忍下去,如此情意……苏问弦心内熨帖至极,道:“平江伯府早不复五十年前的煊赫,便他能东山再起重掌总漕之位,我也不惧开罪此人。”
苏妙真正探身去取案几上的小小并刀,听出苏问弦言语里的隐含之意:便是能掌天下漕粮转运的人,在他眼里也无可畏惧处,可见苏问弦志向高远。
这话若是别的人说,苏妙真只会暗自发笑,笑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但此人却是苏问弦。
苏问弦的心志智计,她是有所领教的。孤身在京读书,不为富贵荣华所迷而成纨绔子弟,反悬梁刺股地读书,同时不缀武学。这种毅力岂是常人能有的。京里多少让皇亲国戚们头疼的不肖子弟,都被宠坏了,他却砥砺心智,勤奋上进。
后有改进聚珍一法的事,他散发书籍在京里广造议论,最后震动顾大学士上书内廷成就此事,许多手段,她想起来,总觉钦敬。再后来元宵走水,他又是第一个想到紧要处——官仓草场,比那五城兵马司守官及赵越北陈宣等人强出许多……
可知他此番言论看似目中无人,实则非狂妄之言。
苏妙真剪落烛花,侧首一笑:“话虽如此,能不结仇还是不结仇的好,何必冒险。”搁下剪刀,见苏问弦面有微哂,又道:“不说他了。官仓这事,我总觉得,这仓场大火后头的隐情不能被遮掩住,万一,万一真的事发,你可不要掺和,官场倾轧如此险恶,你和爹爹,可得先明哲保身才好……”
苏问弦先头还没什么,听到她最后一句,突地沉下脸来:“怎得,抢功我能在前头,这样的实事我反不能做了?真要揭出来一堆硕鼠,反是大好事。为一己之私不敢取义,那是懦夫之举。真真,你先顾虑,怕我得罪陈宣。又觉得我不该参合这亏空大事,可是看不起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等胆小如鼠,无勇无谋,以至于只能当缩头乌龟的人么。”
苏妙真辩道:“我又哪里是这意思了,不过让你当心些罢了,看看风向,别做出头鸟——好赖你还没入仕呢……”
见苏问弦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言语,嘀咕道:“你真想冲在前头,谁又能管?是啊,官场上的事,和我一个女儿家却再无关系的——我说话本也不顶什么是了。”
煮茶备点心的绿意蓝湘二人进来,一瞧,室内静悄悄地,自个姑娘撅了嘴低着脸不说话,绿意便笑道:“怎得了,姑娘,三少爷这兄长待你这么好,可该知足了,且再没有给兄长使脸色耍小性的了,小心夫人晓得,又得说我们不劝你好好学规矩呢。”
绿意不说话还好,一说苏妙真更觉委屈,嘟囔道:“哪里是我耍性子,他今天不知道拿了多少话堵我哩,又是不信他、又是女儿家管得太宽、又是看不起他的,怎得再好跟人说话的,多说多错,不如闭嘴反倒清净……”
她低下脸,从那掐丝红盒里提溜了个鲜橙在手,搁在棋盘上,盯着那鲜橙死瞧,再不吭声,蓝湘上前,也欲再劝几句。
苏问弦回视扬手,示意让她俩出去。
两人摇头退到外间立着,各自竖了耳朵静听。
过了半盏茶时间,但听帘闱内并刀轻剪,绿意隔了帘子瞧一眼,模模糊糊地,里头却是苏问弦拿过黄橙,替她剪开剥下,沾了白雪似的新盐,递过去温声劝哄道——
“真真,你说话在我跟前,何时不顶用了……再有这官场的事,但凡你问,我无所不言,刚刚不过怕你晓得这里头的险恶而惧怕忧心……既然你不害怕,又比一般男子要有见识的多,日后还多的是我请教你的时候……几句顽话,可别恼了……”
绿意听几句“官场”“险恶”,已知其秘,不敢再听,退到一边,和蓝湘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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