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下人送上来一盏蜜饯樱桃干玫瑰点茶,苏问弦尝了一口,神色舒展。苏安见得他唇边含笑,知他心情见好,忙道,“不过五姑娘一直没对钱公子的事松口,不知道是否有些心灰意冷,少爷这段时间见忙,得了空闲还是要多去陪陪五姑娘,开解开解……”
恰逢席间有某府子弟起哄让苏问弦巡酒,苏问弦侧身向几乎大醉的傅云天说了几句,傅云天醉醺醺地让换了一班家乐戏子,苏问弦敷衍过去场面,“母亲虽乐意留住真真,其实也怕委屈了她,不过二妹这会儿也该跟母亲商量完了——至于真真,”苏问弦眉头一皱,“别人或许会为婚事告吹心灰意冷,她却未必……”
苏安谢过美婢端上的新茶,呷了一口忙放下附和道,“说的也对,五姑娘的性子平日只觉过分宽柔温和,对有些事那叫一个淡漠不在意,但对另一些事,五姑娘却又比寻常人在乎的紧,称得上一句肝胆似火了,好比——”苏安瞧着眉头越皱越紧的苏问弦,把有关话本元宵救火和大觉寺的事咽了回去。
“她的性子,我看了一年都只看明白了五六分——这人和一般人太不一样,我有时也拿不准她到底想些什么……”苏问弦盯着茶盏里玫瑰花干上下漂浮漾起的水纹,轻叹气道,“别人看她好性儿温和,还以为她是个没主意的深闺娇女,我却晓得,她主意太大,性子又倔,这回一再拖着不松口,说不得还有些别的想法,只是没和我通气……”
“五姑娘主意再大,不会不晓得这次少爷在为她真心打算,且深居简出,能有什么法子——有大觉寺的事在,五姑娘想再找个差不离的,其实也难。更不要说和赵家退婚的消息一传出去,那就是难上加难……现在二房的家财全给五姑娘不说,还能给钱公子谋京城的缺。不是小的多嘴,这又能承欢父母膝下,又能拿捏住未来夫婿的,也算不得委屈五姑娘——五姑娘多只是一时半会儿没从赵家的事缓过神来,少爷的苦心自是明白的,更不会看不懂哪条路好走……”
苏问弦抬手赶退要上前伺候逢迎的美姬,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苏安暗暗松了一口气,忽地瞅见苏问弦腰间系着的蟾宫玉佩,想起前段日子常见的那沉香色遍地金八穗荷包,迟疑须臾,到底旁敲侧击道,“少爷为五姑娘打算过了,可也得对自己的婚事上上心,朱老太爷时时念着,得挑个容色品行见识都上等的姑娘,可不能……”
苏问弦不甚在意地一笑,“于我而言,正妻的位置除了给……给谁都一样——”他抚着玉佩下挂着的石青绦子,漫不经心道,“一个虚荣轻浮的女人才好安排,我要的也不过是家世和好拿捏——伯府和宣大总督赵府没撕破脸,便是成不了一门亲,也可以再结一门,上回一并传来的消息,宣大总督刚杀了不少犯边的蒙人,又有附议武举的忠心,只会再升,傅侯爷日后若致仕,就要看究竟是宣大总督,还是蓟辽总督凭风而上了……”
苏安恍然大悟,又听得苏问弦问道,“苏宁杭扬四地的产业都安排好了?”苏安连忙点头,“那是自然,扬州的掌柜们撤了几个,从京里调了几人过去补职,就是苏州万织造快卸任了,反而又要了千匹的布料走,不给又不行,机户一被征用,更亏大发……”
苏问弦解下腰间玉佩,冷笑一声,“倒是和那位的贪得无厌如出一辙,难怪仓场侍郎一换新人,皇上也要把苏州织造换了——扬州织造可还坐得稳稳当当……”苏安小心看着,见他虽恼怒,但语气里其实不太经心,便没凑趣多说话,只附和点头,果又听苏问弦沉吟一会儿,道,“江宁苏州杭州的事暂且搁一搁——先把扬州的事办妥了,扬州盐商们富可敌国,盐来大利,盐运使和盐政听说久久不和……至于外祖,也要时时遣人探望他老人家。
苏安连连称是,还要再说些琐事。只见苏问弦将点茶一饮而尽后,就只盯着那条石青间金如意绦子出神,连傅云天让他点曲都不接话,苏安不敢打扰,等了小半日,茶水都凉透了,方分解来,见苏问弦低低一笑,将玉佩收回仔细挂好,甚是愉悦,“些微琐事不急,先把真真的事定下……这如意绦子有些旧了,倒该让她打个新的才是……”
敞厅外大雨瓢泼,送来一声闷雷。
赵越北立在窗前,望着雨中往来的行人车马,视线又移回对面的纪香阁,见得下人提了大包小包从铺子中出来,撑着伞冒雨而来。
他转身落座,黑漆八仙桌上早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酒坛酒壶,全是空的,赵越北指了指,示意伺候的跑堂再拿一壶上来,跑堂的小二为难着下楼拿酒,还没出去,就被迎面而来的赵府下人叫住。一面使了个眼色一面做口型,跑堂的小二迷糊不已,还没反应过来,背对着他们的赵越北重重一拍桌子,“磨蹭什么,还不快去!赵六,你滚过来。”
赵六抹把冷汗,指挥着其他人把从纪香阁里采买的物十轮流呈上,好给赵越北过目,跑堂的小二殷勤地提了两坛烧酒上来,落在赵六眼里,急得他额头冒汗,脱口而出,“每样都替表姑娘买够了,用个三年五年都不成问题,就是进了五皇——”
因见赵越北面色越来越差,赵六恨不能咬断舌头,把先前的话咽了回去,眼光在黑漆八仙桌上的酒坛酒壶上一扫,更是吃了一惊,劝道,“这连下了十天的暴雨,少爷就连喝了八天的闷酒,太伤身了。”
赵越北闷不吭声地撕了酒坛上的大红封纸,仰头一灌,置若罔闻。
赵六狠狠心,“这条路是虽说是三姑奶奶替表姑娘做得主,那表姑娘若自己不乐意,谁也逼不了她不是,少爷这会儿倒为表姑娘的事伤心,又有什么用处——表姑娘愿意攀高枝儿,乐得去做皇子的妾室,那就是不在乎和少爷的情分了……少爷既然拦不住,就该放手得了,何苦为了个女人害了自己身体,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何苦在一条树上吊死……”
赵越北喝酒的动作越发急促,赵六无可奈何,嘟嘟囔囔道,“这几天四山街的笔墨纸砚,棋盘街的布料香粉,高粱桥处的钗环玩意儿,不知给表姑娘花了多少银子,少爷倒是替表姑娘准备得好,可惜人家未必领这份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想,‘进了皇子府,那是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看得上少爷的心意?”
“咔擦”一声,酒坛被狠狠掷在地上,坛子的碎片和酒水溅的到处都是,赵六唬得忙跳开去,见赵越北猛地转身,双目赤红,“你再说娉娉一句坏话,下回这就不是砸在地上!”
赵六灵巧地退到雅间外,倒吸一口气,闷声哼道,“少爷和咱发什么火,倒也太护着表姑娘了,表姑娘明明做错了许多事,这会儿还惦记着她会不会在皇子府吃苦,更不让咱说一句不平话,何苦来哉——”
“表姑娘也是,少爷你这头为着想娶表姑娘做正妻,来回奔波赶路,在宣府挨了总督好一顿打,那三天绑在旗杆上受罪,半口水不给喝,三伏天晒得皮都烂了,要不是总督为此想起了早逝的大公子,哪里能留命在?结果倒好,总督大人是松口了,写了封信说‘曾和柳大人定下了柳姑娘,结果赴任边关,和京城隔开了音信,竟不知定下了伯府的姑娘,如今两难之处,赵家不能辜负逝世的柳大人,才要退亲……’好让外头的人不至于猜疑退婚的内情——”
“咱们又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回京城报喜,谁知一回京城,表姑娘居然要去五皇子那儿,还把先前一直护着她的夫人气了个好歹,这几天听说一直吃药顺气来着——这狠心负情的坏事表姑娘都做得,咱反而说不得了?”
赵越北拍在八仙桌上的手缓缓收成拳,他哑声道,“娉娉不知道我要娶她做正妻,她等不及,又从盼藕那里晓得了我知道她干下的事,她多是畏惧我日后时时多心,会先抛下她,才……”
赵六见他开口,面色颓败,不由连连摇头,一鼓作气劝说道,“都是借口,我瞧就是以为五皇子能登大位,表姑娘动了心,思想当娘娘的荣华富贵,这才绝情决意……”赵六瞧着赵越北神色越发颓败,不由上前两步,小声道,“这事儿既然已经无可转圜,公子也趁早让夫人相看新人才是,要不——”
赵六顿了顿,鬼鬼祟祟地对赵越北小声道,“再去跟成山伯府商量商量,这回没了表姑娘,说不定苏姑娘乐意嫁过来?”
赵越北颓然坐下,靠着八仙桌闭目,许久,他道,“赵苏两家没必要结两次亲,苏问弦若要娶盼藕,我就不适合再娶苏姑娘,更不要说,”他苦涩笑道,“我哪里还有脸再去求娶?”
赵六摸了摸下巴,一张长脸上满是惋惜,“我听咱们姑娘的丫鬟说,苏姑娘是个绝好的人,可惜少爷却和她毫无缘分……”因见赵越北的心思没再沉在柳娉娉的事上,赵六有心引他多说别的话,故意道,“那苏姑娘这回还能嫁谁呢?要知道京城里的人可还都记着接生的事,咱想一想,也替苏家姑娘发愁啊……”
窗外雨声渐小,楼下传来马车陷在泥坑的吱呀声,赵越北起身,踱步到支起的窗前,叹了一叹,“她——”
赵六跟着走了过去,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放眼一望,只见一辆青布帷幔马车被车夫小厮们合力从泥坑中推出。
赵六定眼一看,那冒雨推车人里有一眼熟的人,衣着低调贵重,咦了一声,“那不是顾家的公子么。”
赵越北慢慢点头,“是顾长清。
“他带了这么多礼,少爷你看,啧啧,那掉在地上的好像是苏州产的贡物珠钗吧,满满一盒子,还有那些——他这是要往哪去?莫不是打算去向哪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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