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因见侍书朦胧着泪眼,是极为愧疚忐忑的模样,赶紧拍了拍侍书的手,摇头微笑:“冬梅这人谨慎心思重,你年纪不大,一时失言或是被她背地里听到了话也很正常,侍书,你不必如此愧疚——你们姑爷他,他和寻常男人不太一样,他虽知——”
昨夜她在顾长清面前将大佛寺的一切细枝末节倾吐出来,顾长清当时坐在螺钿拔步床沿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凝视着她,听她语无伦次地尽数说完后,才郑重至诚地开解她说:第一,他不介意大佛寺的事,也不认为苏妙真为此纠结是矫情造作,反而钦佩她心性纯善。第二,杨千户经此一事,下半生只会由无尽懊悔相伴;第三,杨乔氏的悲剧不是苏妙真没来得及周全杨乔氏所造成,也不是杨乔氏自己的错——贞洁永远不是判断乃至于决定妇人女子人生的标准……
其实顾长清不但安慰了她一夜,还在今早官船出发前才告诉苏妙真说,他已经遣家仆前往扬州总商乔府,替苏妙真祭奠杨乔氏一番;并且让苏妙真午后不要出府,说他差人请了几位名医入宅替苏妙真调养安神……
纵然在扬州时,苏妙真自己私下让敖力去悄悄吊唁过,又在苏问弦的看管下喝过无数服镇神宁心的苦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感动。——顾长清不是会说好听话的人,他总是默不作声而又万分周全地安排好一切才会对她开口。
可最难得最独特的,还是他对劳什子“贞洁名声”的态度——要知道,她所认识的男子中,没有一个不在乎的。吴王世子、傅云天等人自不消说,苏问弦也都为着“贞洁”至今不肯与嫂嫂相见。
苏妙真不自觉地笑了一笑,对侍书含混带过去道:“他纵然知道了,也不会介怀……”瞧见侍书仍是要哭未哭的模样,又笑:“得,你既然如此自悔,看来我不动真格罚你,你是心里不会好受了——这样吧,你们姑爷回来前,小厨房里的一切事宜都由你来负责,要是你做得饭不和我胃口,你就没得吃……好了好了,多大的人还哭,诺,用帕子擦一擦,鼻涕都快淌到你们姑娘身上了……”
侍书见苏妙真言辞轻快温和,更递来一方牡丹莲花纹样的绣帕让自己拭泪,心中越发难受愧疚,嗓子也没来由地干涩疼痛,让侍书自己说不出话来,垂下脸,朦胧入眼的却是自家姑娘的裙摆上争奇斗艳的朵朵百花,定定地站了半晌,仍是强忍住开口的欲望,胡乱地擦过眼泪,望向苏妙真道:“那姑娘,你可得防着冬梅点,千万别让她到姑爷跟前乱嚼舌,最终害得姑娘和姑爷离心……”
“那是当然!”
苏妙真瞧见侍书一脸正色,忙得答应下来。
顾长清虽没告诉她他与陈家姑娘究竟有何旧事,而情分又有多少……但今早他临走时却对她讲,冬梅的确是平江伯府的旧仆,但眼下已然是顾府的婢女,苏妙真无须考虑他的颜面心思而轻纵过去。而她虽不打算严厉处罚冬梅,但为避免多生事端,小惩大诫还是绕不过去的。
苏妙真便在三位名医前来请脉过后,将冬梅传至正堂明间,按着顾长清的嘱咐道:“夫君告诉我说,你近日不甚勤勉,让我多加教导看管。我思来想去,今后你不用在内书房做事了,夫君的一切笔墨文书我来打点即可,夫君也应下了……姑娘今后就负责主管清洁洒扫内院及各处家私一事吧……”
冬梅不可置信看向苏妙真,指甲紧紧掐住手心:“这不可能,大人他一向只让我进出内书房,即便是奶奶你,也不能——”话没说完,却只见得苏妙真微微掀起眼帘,不以为意地合上手中书册。冬梅瞥眼一看,只见得她手上这本书册乃是《苏州府志》第二十一卷,苏妙真从自己手上只借到第二十卷。
又见苏妙真懒懒地直起身来,轻轻一笑反问道:“冬梅姑娘,你不会以为我能绕过夫君乱指派人吧,这的的确确是夫君的吩咐……”
冬梅心中一沉,指甲掐得更深。苏妙真在顾长清跟前向来是小意殷勤唯唯诺诺,一丁点儿顾长清的心思也怕违拗。听得苏妙真轻轻叹气道,“其实我看姑娘你为人不错,还劝过夫君几句,但夫君只说你似乎犯了什么口孽,让他不喜……冬梅姑娘,你在夫君跟前究竟说了什么?”听苏妙真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是些不太干净的话,你也别在我跟前说了……”
冬梅瞧见苏妙真面上满是好奇,目光澄明,似对昨夜书房之事半分不知,不由既觉恍然又觉可笑——顾长清自然不会在这绝色的新夫人跟前提起旧事,进而牵扯到自家苦命的姑娘——冬梅不顾掌心传来的痛觉与湿意,低眉顺眼接受了这位新夫人的安排。
苏妙真瞅着冬梅恭谨退出明间的背影,大大松一口气。她本以为冬梅不喜欢她这个主母,会为难抵抗自己的吩咐,但眼下看来,一切顺利。便让蓝湘领冬梅去各处瞧瞧学学,自己独自看了会书,写了会儿话本如此种种……
接连几日又叫来绿意说些嫁为人妇之后的注意事项。甚至又把压箱底的那本春意图册找出来,强充老练,教导绿意相关知识经验,好在苏妙真虽没亲自体验过,但前世也上过生理课,给绿意当个老师是足足够了。
绿意自己倒是羞得不成,屡屡躲到官署前衙或是借口买菜买首饰外出,虽让苏妙真懊恼这个学生不肯听讲,却也给苏妙真带回来不少苏州城里的消息。
不出苏妙真所料,唱腔绝顶的小藕官已然红遍苏州,而在虹英班张贴出月底会推出新剧目的告示后,提前订座的士绅百姓不可计数。
街头巷尾正讨论着《鸳鸯记》究竟是何内容之时,苏州城最大的书坊衍庆堂恰逢其时,宣布在虹英班开演之日售卖话本《鸳鸯记》,更打出来“安平居士”的名号宣传,苏州城里不少茶馆的说书艺人都是说过安平居士的系列作品的,故而这《鸳鸯记》就被炒得越发火热。听说甚至有说书先生贿赂书坊掌柜,想要先睹为快、好抢占先机。
但最让苏妙真留心的却是织造衙门开征了机头税布匹税,苏州城里怨声载道,不少织坊布铺选择暂时歇业,苏州城里游荡的机工们越来越多。
可她来不及细想,因扬州传来的消息与湖广而来的家信亦同时到达,却是一喜一忧。
扬州府总商汪家的轰然倒塌,带来盐政御史、巡漕御史的革职查究,更显出盐运使司的清正公允。与此同时,更有科道御史弹劾慕家凭势占窝、与姻亲汪家倒卖盐引而共坏盐法,恳请乾元帝彻查治罪,一切都按着苏问弦的布局步步前进。
苏妙真被苏问弦嘱咐了许多——或是让她进夏少吃凉食,或是让她可以常去寻殷氏文婉玉散心说话——苏问弦正紧要的时候还能优哉游哉地关心她这个妹妹的身心健康,想来万事顺利,尽在苏问弦掌控之中。
但湖广的情形却截然不同。王氏说武昌等处虽下了几场雨,荆襄两地却仍有旱情之虞。而更让苏观河头痛得却是湖广的宗室们,尤其是乾元帝的胞弟珉王——珉王大肆兼并土地,更以闲田虚饰,上报请乞,让封地处民不聊生。苏观河不知在漕私案尚未了结时上呈奏折,力争请还,以免激起民怨。
苏妙真知道苏观河何以如此优柔寡断。一来,珉王乃是乾元帝的唯一亲弟,只要珉王不闹大事,乾元帝只有容忍厚待的。以至于湖广历任地方官员都拿他无可奈何。二来,苏观河更因着十数年前的皇子争位闹出的腥风血雨,而不敢在皇室内部事务上置喙。三来,若苏观河贸然揭出湖广的事,则激怒珉王或许会带累到苏问弦身上。
苏妙真纵然忧愁不已,却别无他法。更没心思注意其他事物以及出去玩耍,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官署里等顾长清回来,想和他商量商量这湖广的事该如何办。
四月二十二,苏妙真入夏就格外贪睡,于是这日晚起了半个时辰,才让人进来梳妆。翠柳给她挽了苏意桃儿髻,蓝湘拿来身浅色透气纱衣服侍她穿了,便去用早饭。
江南的四月下旬暑热逼人,苏妙真看着窗外过分明媚的日光,用纨扇摇了几摇,仍是不解热,就吩咐绿意去把冰盆摆上。
她一筷子一筷子地挑着青瓷小碗里新麦制成的稔转面,默默忧虑顾长清为何迟迟不归。金陵往来苏州最多四天的路程,顾长清纵然被应天巡抚留下,十二天过后,他也该到了苏州。
苏妙真正沉吟间,却见得院中进来环儿佩儿两人——这二人是文婉玉的贴身婢女——苏妙真就忙让绿意把人迎了进来,两人磕头见礼后笑道:“苏安人,因昨儿我们世子妃说无聊,今儿世子爷便让人把那虹英班请入王府,说能把那什么《鸳鸯记》的第一折先睹为快呢……”
“安人可知道虹英班?如今在苏州城十分有名,而那《鸳鸯记》听说更是以前京里的那位‘安平居士’所写,肯定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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