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力道:“正是,据说这谭家独女因着守孝,到了二十多还没许亲,但针黹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德容言功又好,故而祁大粮商家的少爷就极为中意她,祁大粮商,据说和京里的吏部尚书有点来往……谭姑娘侍亲至孝,更是襄阳城内数一数二的乐善好施,故而城内人都赞她是观音菩萨下凡。”
苏妙真微微点头,越发钦敬那谭姑娘,不由道:“她这女子,倒实在让人自惭形秽。”
敖力听了,道:“姑——少爷何必自谦,小的瞧着那谭姑娘也比不过少爷。不说家世相貌这些外在的东西,单讲心地,少爷就是天下少有的至善——更别说还是少爷拿出了‘鬼神福报,恐吓打压,兼拉拢许官’这三主意,将那几个大粮商给迅速劝动,这又是件大功德……若说她是观音菩萨下凡,少爷就是,就是西天佛——不对,西天佛祖也不是女子,那就是——”
苏妙真正揣度着回去跟苏观河说一说,灾后多给谭家一些名望好处,最好谋个不错的官衔,以报答谭家最先响应借粮的恩情。忽听得敖力把她好一阵夸,更绞尽脑汁地寻个比观音菩萨更大的仙佛来比她,不由大笑起来。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德,那装神弄鬼扮算命先生和观音菩萨的活儿可是你去帮着干的……而能借许官荐官拉拢住那几个粮商,也是仗着爹爹他这巡抚大人的权势!至于恐吓打压嘛,也是亏了爹爹跟湖广行省的都指挥使大人说了一声,早早借了五百精兵过来……”
“否则我一个无官无权的平民,能办什么?再说回来,我没亲自动手不说,这些法子也并非我独创,要知道可是我前世——前时站在巨人肩膀上学到的……敖力,倒看不出你如今倒挺会拍马屁了,这可不成——学坏了学坏了……”
敖力被她连嚷几句“学坏了”,登时满脸臊红,急声辩道:“我不是拍马屁,我真这么想……”
苏妙真见敖力大窘,连自称都换了,笑得越发直不起腰,,心道敖力素来沉静话少,倒难为他想出这么些吹捧之辞来,脚底踩得土一松,登时一头滑倒进路边的田地里,摔得一身狼藉。
苏妙真仓皇爬起,嘟嘟囔囔地拍着身上泥土,忽见得衣袍上沾了某物,登时心中一沉。敖力只见她转身又跳进田里,正一惊,却见苏妙真徒手刨地,正翻看着什么,敖力忙上前去看,待见到庄稼地里被翻开的土时,也是脸色一变,愣在当场道:“蝗虫!”
苏妙真发怔着慢慢点头。忽地,只听见身后传来一熟悉男声问道:“敖力?”
*
她打个激灵,立时就撒开腿,要往前跑,没跑开几步,却被另一男子提溜住衣领,苏妙真吓得浑身一哆嗦,立时紧紧抓住了笠帽前的面纱,那人扭头笑着说了声:“鹰飞你看,这小子出门戴斗笠也就算了,还弄个面纱罩得严严实实,鬼鬼祟祟不说,还娘里娘气——”
她心中恼恨,刚要大骂“你全家才娘里娘气”,忽地想起这可不还把自己给骂进去了,便紧闭着嘴装死。
听赵越北在旁逼问道:“敖力,我记得五月十四那天在苏州,你不是被诚瑾遣去护卫苏姑娘了,怎得擅离职守?”
那日认亲宴上,赵越北等人也是在的。不仅见到苏妙真同苏问弦吵起嘴来,还知道苏妙真定下由苏顾两家的府卫相陪好前来湖广的主意。
故敖力乍一见到赵越北,颇有几分慌乱,支支吾吾说了两句,眼神往苏妙真身上瞅,但见她没露面也不吭声,便恢复了镇定。
苏妙真在旁见得敖力临场发挥得甚好,而赵越北似是接受了——敖力被苏妙真派遣出来看顾苏观河——这个说法,心中渐安,等又见赵越北两人转身要往路边那群俊马官兵处走去,越发松口气。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抽掉腰间汗巾擦汗,就要从反方向离开,冷不丁却被人往地上一扑,登时背上就是一阵剧痛。
她重重地被压倒在热烫的官道上,还没反应过来,刺眼的日光被一张熟悉的俊脸给挡了住,这人笑嘻嘻地道了句:“小爷倒要看看你长得什么样,遮得跟大姑娘似得,还不准人看不成——”
傅云天慢慢睁大眼睛:“小——掌——柜?”
苏妙真缓缓磨着牙齿:“小——侯——爷!”
……
襄阳府轰轰烈烈地开展起灭蝗行动,襄阳府人人参与,按着巡抚苏大人的法子扑蝗灭蝗,或是十人一队地挖长壕轰入沟中,或是赶鸡赶鸭去啄食,或是夜间燃起火堆吸引蝗虫烧死……
后因东西南北城门各处都贴了告示称“一升蝗虫换半升米”,这灭蝗的行动就越发快了,比民间无组织地单个行动要有上十倍百倍的效率。
襄阳城里暑气炎蒸,行人挥汗如雨,道旁的柳树杨树虽枯黄,但仍尽职尽责地投下片片树荫。
傅云天瞧着城门口正拿蝗虫换粮食的百姓们,勒住缰绳,摇头道:“蝗虫换米,苗真想出来的这法子,可真糟蹋粮食!怎么苏巡抚就采纳了呢!”
赵六策马,稍稍并到了傅云天身边,笑道:“小侯爷这话错了,要小的说,这法子可好得很——一来这蝗虫的确能吃,或烧或炸,只是京城不兴这个;二来有利可图,这城内城外的男女老少才愿意刨地三尺,把蝗虫给搜集起来,不然这灭蝗的速度哪有这般快?”
又道:“小侯爷没见过那蝗虫来的时候的情形,好家伙,记得大同那年,蝗虫群飞得叫一个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把树皮都给啃干净了,幸亏京通两仓及时拨米粮过去……但湖广离京城可远着呢,若不及时灭蝗,等聚起飞蝗来,可就遭大麻烦了。”
赵越北因猜度出锦衣卫的人来湖广,多半是来私下查探珉王和苏观河在地方上究竟谁是谁非,此刻便微笑点头:“这么说来,那苗小兄弟倒颇有几分智——”又特特点出道:“——苏巡抚不耻下问,倒是个好官。”
傅云天沉思片刻,但觉有理,但因被苏妙真连给了数次冷脸,仍是鼻子一哼,道:“那苗真太不识抬举。当年要不是景明在我跟前念叨过几次,说那苗真聪明伶俐至极,又心善坚定至极,我怎会生了惜才之心……”
“又想着他只剩个姑母,无依无靠,这才在襄阳城遇到他后,想要把他招到锦衣卫,以后替他谋个前程——结果这小子竟无动于衷,还躲了起来!这几日我就是在襄阳城里撞到了敖力,也没见着他,不是说他二人是远亲吗——”
傅云天正说着,赵越北扬鞭一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傅云天顺着去看,果见得某茶坊二楼临窗包厢被叉杆支开的帘子下,坐了苏妙真,对方似也注意到他二人,立时抬手收了叉杆。
傅云天见着了这苗小兄弟本觉欢喜,忽见对方撇过脸去,重重摔下帘子,登时一恼,并不多话,立时翻身下马,大步进到茶坊,他身边的侍卫自然慌忙去牵马。
赵越北赵六面面相觑,犹疑片刻,赵六见得赵越北也跃下身进去了,便摇摇头,自己慢悠悠躲到一楼,叫了壶茶喝着,同时听着二楼的动静。
苏妙真自打七月初三在襄阳城外好巧不巧地撞着了傅云天赵越北二人,就惊惶烦闷不已。
一方面是在心想,再过一月半月这些蝗虫就能长大起飞。眼下襄阳百姓倒是尽心竭力地在扑杀,可若襄阳以外的地方也有蝗患,那便是襄阳府的蝗虫被扑杀干净,其他地方的飞蝗也能奔到襄阳甚至各地,把田野仅剩的青苗给吃光殆尽的,到时候可就真绝收了——再一个不好,飞到临省去,那不更糟!
可另一方面则是默默气苦,怎么就以苗真的打扮遇上傅云天赵越北了呢!虽则这两人万万想不到她就是苏妙真,但也够惊险了。而日后若傅云天在顾长清跟前提上一句,哪怕只是说“对了,我在湖广见到了那苗真,他跟敖力居然是远亲”,顾长清那般聪明的人,岂不就揣度出来内情了!
更让苏妙真烦闷的是,她还得在苏观河处左撒一个谎,右撒一个谎,生怕让苏观河得知她之前也扮过男装,还和傅云天在纪香阁打过照面,就极为左支右绌。
她本就愁苦,还又发急,心道黄州府德安府等地的地方官员都已经加急让人送来了口信,说也开展了灭蝗的事,怎么这荆州府都八天了,还没个动静??难不成真得让苏观河亲自去一趟荆州,可那里却有珉王。
她正苦思冥想,突地,只听当的一声,却见得傅云天二人毫无礼节地推门而入。
苏妙真登时大怒,没等傅云天开口,就先站起身。她欲要出言发火,因忽想起傅云天是锦衣卫同知,此行说不准是不是在替乾元帝探查消息的,就心中一沉。
她将茶碗里的冰镇梅汤喝了个底朝天,勉强压住火。方玩笑问道:“草民莫不是哪里得罪了小侯爷不成,怎么三番四次缠着草民不放?!”又因怕被他二人看出底细,便悄悄瞥敖力一眼,自家走到避光处站了。“敢问小侯爷找草民究竟有何要务。”
傅云天被她问的一愣,登时也没想明白自己干嘛上来,苦思冥想后来了句道:“你那灭蝗的法子后,以后本大人上表朝廷,给你个嘉奖,说吧,七品以下的官你想要哪个……”说完,他斜眼瞅着苏妙真,一副还不磕头谢恩的模样。
赵越北也在旁笑道:“苗小兄弟,你既然称他一声侯爷,想来也知道东麒身份贵重了,有他在圣——朝廷处美言几句,你就是想要白衣出仕,也不成问题!”
苏妙真却气得早是火冒三丈。暗暗后悔自己那日晚间就不该急着冲进临江仙楼雅间给苏观河献策,又暗骂最近运道太差点子太背——怎么就让更衣而回的这锦衣卫头子和散步而归的这湖广都司参将都听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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