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祭扫习俗犹胜清明。从十二日开始,各个庵观寺院便搭起高台、设盂兰会、建鬼王棚座,以待演经文,施放焰口,超度亡灵。
苏妙真初十便同傅绛仙许凝秋约好,在这日一起往镇远侯府去听宣卷经文。她一早起身,逗弄了会儿毛球小黑,便去梳洗更衣。
她见得院中一大早便晨光明媚,料得又是个炎热天气,便换了身单薄素淡衣裳。正挑选着妆奁盒中的玉簪金钗,外头就报说苏问弦过来用。
中元节日,皇城历来要在太庙里举行祭祖大典,随后于西苑做法事,放河灯。因苏观河夫妇尚未返京,苏问弦仍未正式记入玉牒金册,但即便如此,论理他也得入皇城祭祖。
苏妙真只怕耽搁了苏问弦进宫,就忙得让绿菱梳了个简单发髻,又随随便便地扑了点珍珠粉,便转出内室去见苏问弦。
结果她这番良苦用心反而不被苏问弦接受,苏问弦一见到她就立时皱起剑眉,觉得鬼日子不能打扮得太简单朴素,会压不住阴气。
苏妙真虽是重活一世,但她也不信鬼神,自是不以为意。可她再是不信鬼神,见得苏问弦似要训斥黄莺等人服侍主子不经用心,便忙拦住。
只因黄莺等人原就畏惧苏问弦。绿菱更不消说,多年前元宵节里被苏问弦关进了柴房一回,这几日只要是见到苏问弦,就恨不能缩成透明人。
苏妙真见苏问弦似没认出绿菱,只当是苏妙真从哪里买回的丫鬟,便也没跟他明说这就是六年前的春菱,以免让他不悦。
苏妙真便去室内重匀脂粉,重换衣衫,见妆扮得妍丽精致不少,方又转回明间,苏问弦看了她半日,才满意点了点头。苏妙真刚松口气,他又说不对,要她再进房加一枝金钗。
苏妙真暗暗腹诽他两声事儿多,又让人去了妆奁盒子出来,随手挑了一枝插上,便忙借着肚中饥饿要吃早饭,转开了话题。
苏妙真每逢天热便不怎么有胃口,吃了小半碗苏问弦盛过来的奶皮子,又吃了小半个鲜桃,就坐在旁边看唐代笔记小说。可她没清净片刻,因明间只苏问弦与她二人,苏问弦就要她去斟茶倒水,苏妙真也不想让他吩咐绿菱黄莺,哪里能推脱,忙起身倒了一盏径山茶,端到他跟前。
刚一落座,没片刻,苏问弦又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亲手布菜。苏妙真瞧见他吩咐得理所当然,心中郁闷,悄悄哼了一声,不清不愿站起,特特给苏问弦夹了些芙蓉酥等甜腻之物,都是他不惯吃,怎料苏问弦倒也用得津津有味。
苏妙真没能作弄到他,心中郁卒。又被苏问弦再度要求,让她亲手切一些瓜果桃杏过来当饭后点心,未免越发不乐,当下就撂了筷子装聋作哑。
她将湘竹团扇搁在一旁,从冰盆里捞出莲蓬,自己给自己剥着,放在定窑冰裂梅花纹天青瓷碟里,正准备吃,突听苏问弦提起了鞑靼某部落恳求封贡互市之事,说着朝中哪些高官武将大是赞同,又有哪些勋贵大臣极力反对。
因此事关乎九边军备,苏妙真自然格外认真听着,等她回过神,却发现不知何时,苏问弦早将她跟前碟子里的玉白莲子给夹完了吃空了。
苏妙真登时大怒,让趴在地上的毛球去吠他,毛球得令猛地纵身一跃,冲苏问弦张牙舞爪地大叫起来。苏问弦哈哈大笑,抬手往院中扔了样东西,毛球立马汪汪地追了出去。
苏妙真气苦气闷,拍案而起就要拂袖而去。苏问弦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含笑赔礼,连连保证等他一从宫中回来,就往四山街或是棋盘街,去替她买许多好玩儿东西回来。
苏妙真平日绝少能吃糖葫芦糖人儿,虽本也不爱,耐不住所有人都不许她吃,当下忙趁机要了些。
苏问弦无有不应,最后又笑道:“真真,傍晚我一从宫中出来,就直接去侯府接你。你别自己回来,等着我就是。”
见苏妙真点头答应,又状不经意道:“真真,吏部文选司里顾长清考评第一,几位辅臣本想把他调入六部,但吏部尚书和皇上见他于河工漕务上颇有见解,便将他破格拔擢为山东布政使左参政。再过几日诏书就能下来”
苏妙真闻言一愣,想了想,道:“那他怎么还没把合离书送回来?”
五日前顾长清离开伯府时将合离书一并带走,苏妙真只当他很快便会送回,怎料等到中元节也没见着回音。但这事儿她全部委给了苏问弦,就也没过问。
可这会儿听着顾长清将要离开京城,也不得不急了,忙对苏问弦道:“哥哥,你赶紧去催催他,再拖下去,等他出了京城就不好办了。趁着眼下都在京里早早落定,我心里也踏实。”
“真真,若是他不想合离,你待如何?”苏问弦替她拾起松散坠落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弯腰系在她裙边妆刀之上,慢慢道:“他心里虽是有别人,但姻缘一事,究竟不只是你二人间的事,还同顾苏两家有关。他若为了宗族而拒不合离,真真,咱们就得绕过他了。”
苏妙真一怔,看向苏问弦疑惑问道:“绕过他,怎么绕过他?”
苏问弦见她一手紧抓榴花团扇的湘竹柄,一手不自觉地攒着衣角,伸手将她鬓发间歪斜的镶宝团花金钗拔出簪正,微微一笑:
“你不是说,为了通行上京,带了一方他的印章么?”
……
用完早饭,苏问弦进宫,苏妙真则乘着垂珠璎珞凉轿一径到了镇远侯府,先去上房拜见干爹傅侯爷干娘傅夫人。
傅夫人早是待她犹如亲女,自然好一阵亲热。傅侯爷亦是个豪爽人,他原就听口风不严的傅云天说起过当初的武举,今年春又听傅云天嘟囔了倭患里的赌约,对苏妙真未免越发另眼相看。
故而傅侯爷一见着苏妙真,就抚须夸了许多,虽没提倭患赌约和武举等事,但也明着赞了苏妙真聪慧过人,着实巾帼不让须眉。
傅绛仙本怕傅侯爷听说济宁之事而觉着苏妙真性子不好,就急忙在旁快嘴说好话,许凝秋亦然接话,两人一唱一和,只把苏妙真夸得天花乱坠世间少有。
苏妙真起先还有两分得意,口不应心地谦辞了几句“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只说是平时王氏管教得严,又跟苏观河苏问弦耳濡目染之下了解了些。
但越往后越被傅绛仙许凝秋二人夸得坐立不安,待到傅绛仙都开始吹嘘起她的文章诗词,许凝秋则夸耀起她的琴艺书法时,立时间冷汗直冒,唯恐让傅侯爷当真。就急忙向看热闹的傅夫人求助,不断地使着眼色。
傅夫人这才忍笑解围,催着傅侯爷赶紧去办公。
然而没等苏妙真松口气,傅夫人又老调重弹,屏退众人,就着合离圆房二事谆谆教导起苏妙真。苏妙真早知道到哪儿都免不了这一通,故而这五日就没怎么出门,但傅夫人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便嗯嗯地点着头。
傅夫人如何瞧不出她的心口不一,且傅绛仙初十当晚回来便把翡翠轩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跟母亲讲了,傅夫人也着实疼惜这干女儿,暗想道:虽则妙真这孩子不肯圆房有错在先,但究竟事出有因,那年大觉寺里周姨娘的凄厉惨叫,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着可怖心惊,何况亲眼目睹全部过程的苏妙真。
再者,听傅绛仙回来悄悄说,且顾长清也有大错,哪有跟前未婚妻家拉扯不清的,这不平白无故地让苏妙真难受,还差点害了苏妙真么。
故而见苏妙真低头扭着衣角不说话,也不好再惹她伤心的,傅夫人暗叹口气,给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婆子出去传话。这便又拉着许凝秋问起近况。苏妙真起先疑惑不解,觉着许凝秋就嫁在京城,傅夫人如何竟不知道许凝秋的情况。
听着听着方明白过来:原来张府治家严谨,女子轻易不能出二门,许凝秋自打嫁人后竟是绝少出来走动,除非是逢年过节,今日中元节还是傅绛仙提前两个月就千请万请,又有许凝秋夫君在旁帮腔,这方出来一回。
“凝秋,那按这意思,你夫君待你可是极好的,都替你把张元辅说动了,我记着张元辅可是个极为固执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还有些迂腐呢……”
苏妙真透过竹帘,看了眼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远远而来的出巡城隍像,扭头看向许凝秋笑道:“我就说呢,凝秋你分明是个孩子性儿,哪里肯日日窝在家里还不烦的……可见你神色间也没一点儿不满郁闷,就猜着定然是有极顺心的地方。”
中元节俗多如清明仪,京城百姓倾城而动,往四郊祭扫游玩,一早都城西面的城隍庙亦然抬出城隍老爷巡街,傅夫人适才去安排坟丁烧纸奠酒,门楼二层便只有苏妙真傅绛仙许凝秋三个坐着看热闹。
傅绛仙也笑:“可不是么,她呀,虽是出不了门,但相公又体贴又能干,若再愁眉苦脸哪里说得过去?”
许凝秋涨红了脸,瞪了眼傅绛仙:“老打趣我作甚!绛仙,你跟钱翰林不也蜜里调油一般,谁能想得到钱翰林居然有个耳根子软的毛病……现下京中谁不知道钱翰林一下朝就往家里跑,再不出去应酬,都说你傅姑娘是河东狮……”
又叹气道:“再说,我不顺心的地方也多了去了,我爹爹跟公公政见不一,两人这半年见面就冷脸,前些日子为了那什么鞑靼,还在家里当着小辈的面儿吵了起来……”
傅绛仙哼了一声,道:“我也听我爹讲了,他还私下骂你公公是,是顶顶烦人的文官老顽固,就知道让将士们去打仗送死。我爹还说什么,如今还有别的什么大患未除,哪有那么多银子去支撑九边军务……”
苏妙真听到此处,不由一愣,转脸问了两句,方知诸如此番鞑靼封贡互市之事,许大学士与张元辅便有分歧之处。
张元辅认为鞑靼终究乃是异族,决不能封贡鞑靼与之互市。许大学士则认为可暂用怀柔之策,以和备战。
苏妙真早间听得苏问弦提了不少,就知道对于封贡一事,朝廷议论纷纷,大臣言官看法极为不一,但也没料着许文两家姻亲,居然也会有如此严重的分歧,而张松年居然如此抵触封贡互市,心下未免忧虑。
她自是觉着封贡可行。如今倭患未除,既有上天赐予的绝佳时机能暂缓九边情形,就合该好好利用,以封贡互市换来的太平之日,让九边军民得以休养生息。
可偏偏张松年才是元辅,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正暗暗伤神间,目光一瞥,却瞧见门楼下有位男子跨着高头大马往侯府方向来。一看清对方长相,苏妙真立时冷下脸,傅绛仙瞧见也凑过来瞅了一眼,亦然立时变色,气咻咻道:“慕家那个二世祖怎么往这条街来了,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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