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听得苏问弦语气里全把她当小孩子看,摇头反驳道:“不是的哥哥,我一点都不小了——我如今都过完二十周岁了……哥哥,别家的姑娘在我这年纪,孩子都不知道生了几个呢?而且我也不傻不蠢,怎么就弄不懂男女之情了……”
“我很清楚,我确确实实喜欢小顾。”苏妙真说得急促,立时便有些不济气。
苏问弦察觉,探手端起床前高脚几案上的茶碗。
苏妙真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盏温水,抽出牡丹莲花绣帕擦掉唇边水渍,苦笑道:“这三年之所以跟他没圆房,只是因为阴差阳错发生了太多事。起初我自己发觉慢慢喜欢他,没办法仅仅把他当成‘夫君’来看待侍奉,就不愿意。”
见苏问弦面无表情,苏妙真不由奇怪,转念一想,心道多半是他觉得顾长清对不住她,她不该再喜欢顾长清。
便叹了口气,轻轻道:“再后来,我却在扬州落水受寒,那几个扬州大夫各个都说我得养足一整年,又没办法……最后刚要成事,陈姐姐却回来了。没隔多久,他又上京考评……”
苏妙真道:“且若我不喜欢他,我反而能百忍成金,绝不会要求合离,这样说起来很奇怪,但就是这样的,不喜欢他,就没有期待,喜欢他了,反而要求多起来了。”
苏问弦心中冰寒一片。这三年他在扬州任职,每年虽能与苏妙真见上些时日,但因他有意无意地安排着,顾长清多不在场。是以他虽心知苏妙真待顾长清有几分不同,但从未料想过苏妙真居然悄悄对顾长清起了情意,甚至这情意还半点不浅。
他暴怒难当,更心痛如绞,天人交战半晌,还是强制住自己压住异样,缓缓将茶盏放回原位,移开目光,努力平声慢慢问道:“那你待要如何?不打算和离了?”
苏妙真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苏妙真顿了顿,摇头道:“哥哥,你不明白,我同他成亲这三年,一开始就只是算计与错误。”她心中怅惘,略过查仓之事,又道:“且又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如鲠在喉,难以忍耐。所以不管我和他日后能否破镜重圆,现时我都必得拿到合离文书!”
苏问弦宽肩一颤,难以抑制的狂喜奔涌而出,没及片刻,却又听苏妙真道:“说到底,我虽喜欢他,但更喜欢自尊,也更想变回以前的我自己。”
苏问弦听到她语气里终于泛起了笑意,轻快道:“可若是他说的都是实话,两年后他的的确确也改了,再不将陈姐姐和陈家人放在我前头,只爱我一个人,把我放在前头,我就同他重归于好”,霎时间,苏问弦心中再度骤然一沉,坠若千斤。
他勉力压住心底的狂怒痛苦,面上镇定如常,看着苏妙真似是因着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身子又本不舒服,讲着讲着而困意袭来,慢慢躺下身去。
苏妙真揉了揉眼,到底还是欢喜地笑了起来,道:“毕竟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而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哪怕是上一……”
苏妙真止住话,又如数家珍地笑道:“哥哥,他一不纳妾好色,那什么云香都扑到他怀里了,他硬是忍住了。二呢,也不轻视拘束女子,从不说我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待在家里,还常常带我出门玩耍……还有还有,他也肯听取我意见帮我实现心中抱负,这种男子,真的太少太少了……”
苏问弦听得此话,起先几乎按捺不住要腾然而起,后来终究是清醒过来,沉住了气。苏妙真最为看重这三处,难怪会独独喜欢上顾长清。他看着自顾自念叨的苏妙真,深深吸了口气,可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个顾长清能满足她的要求。
“哥哥,不是所有男人都容得下女子牝鸡司晨插手政务的,可他就愿意。除开我心里有他,单单这一点就值得我再试上一次……”
苏问弦强自宁定心神,忍住一诉七年衷肠的冲动,冷静地听着看着,飞速地盘着算着,终究还是立定主意。过得许久,见她一张小脸皆是倦怠,点漆杏眼迷迷蒙蒙的,一手拨弄着湖绿地落花流水缎枕的流苏穗儿,一手又去轻轻拽了拽桃绯色交颈鸳鸯橫罗纱衾,已是要睡不睡的模样。
“所以我愿意再试一试。”苏妙真一面渐渐阖上眼,一面嘟嘟囔囔着道:“当然了,我不能也不会太便宜他,怎么也得让他追求个三年两载的。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哥哥,到时候我才不会轻易答应他,必得让他辗转反侧好一段时日,那才够本儿解气。”
苏问弦凝视着那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慢慢握紧了拳。
*
绿菱端着铜盆进到内室,用温水打湿了手巾,看着坐在床前的苏问弦一动不动,她皱了皱眉,掀开银红纱帐,跪在踏板上刚要伸手,手中毛巾却被苏问弦直接抽走。
绿菱看着他替苏妙真温柔细致地擦着汗水,想着方才苏妙真昏昏沉沉,而他亲手喂了两遍药的情形,情不自禁地暗暗掐了掐手心。勉勉强强才定住气,静静地跪在一旁。
待到苏问弦将手巾搭到铜盆边缘后,她抬眼看到苏问弦正凝视着苏妙真的睡颜,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不由紧紧皱眉,想了一想,到底开口,低声只说平安院究竟是女子闺房,苏问弦当早早离开。
话没说完,绿菱被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登时冷汗直冒,软了双腿跌倒在地。绿菱年纪尚小,又本就害怕苏问弦,早上见他听说水关之事大发雷霆的情形,就被吓得不轻,此刻见他虽是不言不语,却面色异常地可怖,自然是格外地胆战心惊。
但绿菱一想着苏问弦与苏妙真毫无血缘关系,却如此举止亲密不避嫌疑,怎么想都怎么是不妥至极。她双手撑地,慢慢直起身,默道不能不为救命恩人着想,当下就狠狠心,咬牙又轻声提醒了两句。
待到苏问弦离去,绿菱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内室收拾了一番,转出次间坐了片刻,正在后怕中,绿菱突见得黄莺侍书二人从厨房里端来饭菜。
三人皆是轮着忙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见苏妙真用完药安歇了,又安排了小丫鬟们各自的杂务,黄莺便下厨热了点饭菜,好拿来给三人填肚子。
绿菱夹起一块杏仁酥,一面吃着一面瞅着内室里的动静,隔着珠帘,见苏妙真确实睡得沉了,这方低声对黄莺道:“黄莺姐,盐运使大人对咱们姑娘一直都是这么好,好到不怎么避嫌的么?”
黄莺不以为意地点头:“是啊,一直都是如此。要么说姑娘在家里受宠呢,府里的老老少少哪个不疼她。别说夫人老爷了,就说盐运使大人吧,恐怕皇上都还没喝过他倒的水,没被他这么衣不解带地照顾呢。”
侍书捻起一颗花生米,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绿菱凝思片刻,想起多年前元宵棋盘街那一夜,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可今时不同往日,盐运使大人并非伯府血脉,乃是天家子孙,不但血缘上隔了一层,还有君臣之别……咱们是不是该提醒姑娘一句,再不可像以往那样亲近黏着盐运使大人了,像是今夜,其实不该让他随便进出卧房的。”
黄莺侍书皆是一怔,半晌,侍书放下筷子,出神片刻,轻声道:“你说得有理,今非昔比,为着姑娘的名声,是该避讳些了。”
黄莺绿菱侍书三人这头正在商量如何跟苏妙真说话,那头苏安急急从隔壁新建着的宅邸出来,拿着腰牌,跟角门小厮打了个招呼,慌忙走进成山伯府。
月明星稀,成山伯府里的主子下人大多都已安置下了,满府无人走动,安静无比。
苏安一路小跑进到明善堂,见称心正提着绛纱灯侯在竹林口,一脸焦急惶恐,脚步登时一顿,心中立即一沉,他探头探脑地看了眼院中内书房的方向,见得灯火通明,咽了口唾沫,犹豫着问称心道:“爷这深更半夜地把我叫来,莫非是五姑娘病厉害了?”
称心一见他到,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只说听黄莺的意思其实是见好了。苏安本放了点儿心,仔细一瞧,见得称心脸色仍是难看,且畏惧至极,不免讶异害怕,悄悄问了两句是不是有下人犯了苏问弦的忌讳,被狠狠责罚了。
称心苦笑着道:“倒也不是,只是我还从没见过少爷是那种神色,”她似因回忆到什么而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总之,比那年从南苑回来还难看。”
苏全一怔,称心又道:“至于为了什么,那我就不知了,你小心点儿回话准没错。”
苏安心里越发沉了,又咽了口唾沫,也不敢耽搁,急急走入内院,进到书房后他头也不敢抬起,恭恭敬敬不带半点含糊地上前行礼,垂头轻声道:“少爷是有什么吩咐小的?”
苏问弦坐在五屏风太师椅里,神色无波,但莫名其妙地,苏安背上渗出冷汗,几乎忍不住颤抖的冲动。定了定神,见苏问弦扔出来一沓东西,苏安慌忙捡起来,稍稍一看,却是一叠文书,里头是银票身契地契等物。
“你立时回一趟扬州,把这些东西都给连娘和如意,再把她们都安排出府,任凭她们是想各回本家,又或是另行改嫁,都随她们,只一件事,不许再往京城出现。”
苏安心中一惊,一个猜想渐渐从心底浮起。不敢深思,立时应声下来,跪地候了半晌,见苏问弦始终没有唤他起身,却又再无别的吩咐,不免越发忐忑,动了动嘴,刚要说上两句问问别的安排,却听得苏问弦淡淡道:“宣大寻来的那个军户子弟,不是归在扬州卫左千户下头,一直在城外寺观附近驻防么——”
苏安身体一颤,点头呐声称是。
“你安排她二人出府后,去跟敖力说一声,盐运使府如今差个主管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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