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小院,颜知鸢倚靠在堂屋前的柱子上,时不时看一眼正在叙话的母亲和大伯母王氏。
因为相隔一段距离,其实听不到她们交谈的具体内容……不过,可以猜到。
老太太已死,颜府自然要分家。
以颜承业的性格,绝不会做什么为母报仇的事情,只会思考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消弭厉鬼作祟带来的影响。王氏故意谋害婆母,证据确凿,他却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表现得毫无芥蒂,绝口不提此事不说,还认真地询问王氏有关于分家的章程。
王氏不愿意回娘家,也不愿意继续住在颜府——在本朝,弟弟奉养寡嫂是合乎礼制的。
颜承业不想在此时把事情办坏,便提出让王氏回颜府老宅居住。
远离应天府城的老家是个养老的好地方,自愿守寡的王氏若去那里,能得到族人的照顾。
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颜承业自然不会吝惜钱财,分给两房的家产有宅子有铺子有现银,十分厚道。也不因为大房只剩下一个寡嫂便不给或少给,甚至还添上两分。言语里都是嫂子不容易,请族人多多照料的意思。
说话做事,力求让任何人都挑不出他的刺。
王氏有钱独居,安全无虞,未来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此番话别,王氏就要启程回老宅。
等新宅打扫干净,三房也要搬进远离百华巷的新居。
虽然大家都还没有真正的离开颜府,但是压在头顶上沉甸甸的黑云已经彻底散去,两个女人神态都很放松,脸上也有笑容。
小厮小跑到院子里,对着颜知鸢行礼。
“小姐,小芹村的庄子来送干菜,听说小姐回家,想要拜见您。”
小芹村在应天府以北,同杨氏的娘家距离较近。
当初杨氏出嫁,这个庄子就给了她做嫁妆。同时,田庄的产出也是三房主要的经济来源。
颜知鸢的奶娘就是小芹村人,一直在涿光山待到颜知鸢年满六岁,能够照顾好自己才下山回家。
因为有悉心照料小姐的功劳,杨氏早已把奶娘的男人升为田庄的管事,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不错。
奶娘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个睿智的人。在山上时,要贴身照顾小主子,很快就发现颜知鸢身上奇异的地方。没有产生太大的恐惧也就罢了,还能守口如瓶。
颜知鸢记事较早,对奶娘感情颇深。
来的肯定是钱家人……她还以为会是奶娘,没想到却是一位岁数和她差不多的姑娘。穿着半新的鹅黄色襦裙,头发挽成小髻,皮肤白皙,面颊上有几颗调皮的雀斑。
颜知鸢见姑娘面带好奇地左看右看,还带着几分忐忑的样子,便知道她很可能是第一次来府城。
“您就是小姐吗?”
小姑娘嘟囔:“……和阿妈说的一模一样。”
颜知鸢已经猜到小姑娘的身份——奶娘的女儿,名叫苗小青。
“你阿妈都说我什么了?”
苗小青:“阿妈说,小姐长得美人也和气。我问她,万一见着人不认识怎么办?阿妈说不会,见到小姐你就知道了,绝不会认错的。”
这话像是奶娘说的,总觉得自家的孩子比别家的要好。
颜知鸢见她嘴唇发干,领着她进屋,小厮倒来温茶让苗小青解渴。赶牛车的人死活不肯进正堂,拘谨的跟着小厮一起去后面卸货。
颜知鸢:“家里怎么让你一个人来?”
苗小青:“大哥和阿妈都生病了,阿爹走不开。我想帮家里做点事,就请求阿妈让我送干货来府城……小姐,我喝完茶就得走,天黑之前必须赶回去。”
颜知鸢:“奶娘生的什么病?”
“郎中说是惊悸之症,不能劳累要好好将养着。已经一个多月了……阿妈躺在床上并未下地,却也不见一点好转。”
下山后,奶娘也回山上看望过颜知鸢几次。
上次见面是两年前,奶娘的身体还很健康,可以徒步登山而不觉得劳累。怎么现在听起来病得还有些严重,再一问苗大的病情,乃是受了风寒久咳不愈。
那可能村里的大夫医术差劲,没办法做到药到病除。
颜知鸢也有些想念奶娘,比起被拘在家中她更愿意待在乡间,听罢便说:“我跟你去田庄上瞧一瞧。”
闺女难得陪在自己身边,杨氏正是爱不够的时候,不过念及奶娘往日对闺女的照顾,再加上搬家忙乱也顾不上她,便准许了。
颜三爷请来一位有交情的大夫随颜知鸢出诊,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就已来到府城城门口。凡过往的马车都是要经过守城士兵检查的,颜知鸢下车的时候,在人群里看到熟悉的灰色道袍——和灵清穿的样式一模一样,连腰间的结扣都一般无二。
定睛一看,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大约也是披霞观的道士。
既不是熟人,颜知鸢便移开视线。
……
城门酒家,灵清伸长脖子往前方眺望。
靠着红漆栏杆设下的桌椅上铺设一层层白布,凌霄坐在上面,擦拭着宝珠剑。
剑是武器,要用上剑的必是脏东西——每回动手他必要彻底的冲洗宝剑,可还是时不时的觉得宝珠剑很脏。
他显然对嘈杂的街道毫无兴趣。
直到灵清嘀咕:“那好像是知鸢道友……”
凌霄耳朵微动,身体先做出反应——他刷地站起来,看向城门口。
灵清一转身,看到不知何时站到旁边的人,拍了拍胸膛:“师兄,你吓死我了。”
凌霄:“人在哪?”
问完,他已经在人群里看到那抹不一样的亮色。
“第二辆马车旁边,着淡绿色披风……没错,就是知鸢道友。”
灵清又蹦又跳的挥手。
颜知鸢并未看到两人,守城官兵放行,她已经重新登上马车。离开城门,从大路转向乡间小道。
活泼的苗小青像是欢快的小鸟一般,嘴巴几乎没有片刻停歇,还没有到小芹村,颜知鸢就已经知道庄上有多少亩地,圈中喂养着几头猪,耕地的牛叫什么名……还知道看院子的是一只很凶的鹅,苗大青很会做菜,烹饪鸡肉的手艺远近闻名。
苗大青是小青的哥哥,奶娘的长子。前几年丧妻,去年新娶了一名叫做阿紫的姑娘做妻子。
再有就是苗家的顶梁柱,奶娘的丈夫——苗大头。
一个沉默寡言却勤劳朴实如黄牛一般的人。
一家的人口结构非常的简单。
苗小青:“小姐,您可千万别跟阿妈说,是我告诉你她生病的事,不然她肯定会怪我的。”
颜知鸢知道照顾自己多年的奶娘是什么人,心说我带着大夫来的,你也瞒不住。不过,何必让小青害怕。等奶娘想起来骂人,也是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气早就消了。
天都已经黑透,村里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点灯,一行人才来到田庄之外。小厮扶着老大夫下车,这位年迈体弱的先生被颠得脸色煞白,比听到声音出门查看情况的苗大青更像个病人。
“咳咳咳咳”
夜风一吹,苗大青立刻捂着嘴咳嗽起来,等喉咙里的痒意完全过去,才能正常的说话:“这几位是……”
苗小青:“小姐,我扶您下车。”
颜知鸢已经先一步跳下车了。
这样的高度对她来说实在是小意思,穿着裙子也不会阻碍她的行动。对着苗大青微微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做更多的寒暄,直接说:“我想先去看看奶娘,现在方便吗?”
“可以,当然可以。”
苗大青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忙添上一句:“阿妈一直在想念您。”
苗家的房子简单却宽敞,围着篱笆的前院里,种着不少青菜,颜知鸢进门的时候差点踩到一茬嫩青的韭菜。
堂屋坐着的男人四十几岁,穿着颜色深沉的粗布衣裳,应当就是田大头了。他局促的站起来,大约是不知道跟主家小姐该说点什么,只能木讷的微张着嘴。
旁边是厨房,里面有人影闪过。
颜知鸢看了眼饭桌上的大陶碗,一时间竟然无法移开目光。碗中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鸡肉,淋上青色的料汁,椒麻的香味争先恐后的往鼻子里面跑。还没有品尝,已经可以想象这道菜肴的美味。
颜知鸢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在苗小青的指引下穿过堂屋,来到左侧的一间内室。一进门就能看到烛光摇曳,床上躺着两年不见的奶娘。
她们进门时闹出的动静惊醒了睡梦中的奶娘。
“小姐,你怎么来了?我这是在做梦吗?”
奶娘揉了揉眼睛,甚至还掐了自己一把。
“您不是在做梦。”
颜知鸢抓住她粗糙的大手,坐在床沿上。
“真的是我,奶娘连阿鸢都不认得了吗?”
奶娘一下子坐起身,终于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阿妈——”
门外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呼唤。
颜知鸢感觉到手被奶娘用力的回握,甚至产生了些许的疼痛感。这是下意识的动作,结合奶娘的面部表情,能看出她有紧张、恐惧的情绪。
为什么来人会让奶娘害怕?
那不应该是苗大青的妻子吗?
人还没进屋,影子已到先到门口。
颜知鸢看到的黑影有两只尖尖的耳朵,脑袋的形状像狗,足细而长——这绝不是人类的影子。
待那妇人走进房中,苗小青小声说:“小姐,你瞧!这就是我嫂子,村里最漂亮的媳妇。”
颜知鸢并不知道妇人在普通人眼中是个什么长相,在她眼中,只有一个顶着一颗狐狸脑袋,有着长尾巴,嘴巴大咧着露出利齿的野兽。
它只是有着人的躯体再穿上人的衣服而已,并不代表野性已经被驯服。
瞧,目光中的垂涎是如此的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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