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直沽渡头,离京城不过三四十里之遥,南北往来官船、客船、货船俱要从此处停泊改换陆路方能进京,乃是除神京外人烟最为阜盛,街市最为繁华之处。

    街路官道黄土夯实,民居鳞次栉比,羹店、酒店、供行脚人吃用的二荤铺、南北杂货挤挤挨挨,分列两旁,好一副盛世景象。

    往日蒙蒙亮,天幕上犹悬有一丝微星,渡头附近便已是人声鼎沸。

    各式卖吃食的小商小贩叫卖声清脆悠扬,预备揽活儿的力巴伙计呼喝不止,各家商铺跟船的管事大声吆喝,更有前来接船的大家子婆子仆从等待家中客人——这些人自恃身份,便不肯同那些伙计混在一处,俱在沿河一溜茶棚里要了茶水坐了,一面闲磕牙儿,一面留神着河道里要接的人。

    但今日不同,天光已是大亮,渡头口岸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别说平日里吆喝的小商小贩们不见踪影,就连河道里也是一艘船也无,水面平静得只能瞧见风吹过的涟漪。

    唯有茶棚里来接客的下人们还守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言语,但声音也不敢放大了,一个个压着嗓子,细声细气地交谈。

    “怎么今儿渡头这样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吓得我都不敢大声说话——路上来得急,还没用饭,原还指望能来了这里垫补垫补。”——这是那消息不灵通的人家。

    这话本是问茶棚的伙计,却叫边上另一户人家的婆子听见了,当下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笑道:“可说是你主家没脸面,你在主子前也没脸面——连这样大消息都不知道?”

    那婆子气了个倒仰,正要怼回去,边上伙计忙拽了拽她的袖子,嘀咕道:“这是荣国公府的人!”

    荣国公府?这个名号那婆子也算有耳闻,老牌的勋贵了,这几年虽然没见有能耐的后辈,可就是老国公当年立的赫赫战功也叫人轻易不敢小瞧,自己家却只是个普通京官儿,当下住了嘴忍气吞声地认了这嘲讽。

    荣国府的婆子得意地扬着下巴看了她一眼,大咧咧翘着腿显摆道:“太上皇的嫡长孙,先太子爷的嫡长子,奉皇命往两淮、两浙巡视盐务。如今一并带了那两地数百万两税银大驾回京呢!”

    “这消息满京城里都传遍了,也就是你主家官卑职微所以没资格知道罢了。”

    那婆子听闻,失了面子,又叫人这样一通嘲讽,脸上羞得通红,暗骂老混账忒不是个东西,可见荣府主子也不怎么样!

    “早上你来的晚,没见着清场的士兵,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边上有另一户人家的婆子,老成厚道,看不过眼这荣府的婆子仗势辱人,善意出来解围,“如今我们皇子爷回京,太上皇老圣人特许半幅天子銮驾迎接,自然要轰赶不相干的闲人。却是我们皇子爷宅心仁厚,特许咱们这些人还在这等着,只是御船来了避让就是。”

    被辱的婆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嗳嗳连声,嘴里多是道谢之语。

    那荣国府的婆子一见这样,自己不但没因为摆出主子身份来惹人艳羡,反倒因个多事的闹得边上人都鄙夷自己粗鄙,登时恼了,哼声怪笑道:“‘我们皇子爷’?您是哪个牌面儿上的人,称得上一句‘我们’!我家乃是荣国府当家太太、京营节度使王家的陪嫁周瑞,尚不敢跟贵人扯一句‘我们’呢,你倒也不怕这里风大闪了舌头!”

    边上嘀嘀咕咕的人们静了一瞬,不为别的,单只听这名号便知,当家太太的陪嫁多受重用,这个周瑞家的敢这样嚣张,显然是府里多得看重的。

    老成婆子却瞥也不屑瞥一眼,耳听得渡口呜呜号角声响起,顾自起身理了理衣摆,淡淡道:“走罢,皇子爷的船到了,咱们老爷自去迎驾,皇子爷给舅舅带回来的仪程可还要咱们亲拿呢。”

    语毕,抬脚离了茶棚,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扬长而去,扔下一个周瑞家的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末了儿那家一个小厮笑嘻嘻地推了周瑞家的肩膀一把,啐道:“呸,老虔婆——你可听好了,那是我们理国公府掌事婆婆陈妈妈,先太子妃的奶嬷嬷,皇子爷见了还笑称一声妈妈呢!你说,说不说得一声‘我们’?”

    周围人哄堂大笑,好事的便放了声儿嚷道:“小哥儿,你跟她一般见识!谁不知道皇子爷回京,今日渡口不许大小船只停泊,她还叫主子遣出来等人呢,可不是空等么?显见的主子跟前儿也是个没脸面的!”

    茶棚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自己才出口的话才不过一盏茶功夫竟叫人扔回自己脸上了,可丢不丢人!

    周瑞家的羞得不敢见人,拿了帕子遮着脸,灰溜溜的带着三四个婆子躲了,直远远地躲到河岸边儿上才敢停下来。

    跟着来的一个婆子嘴里才不干不净地抱怨几句,“偏那个林姑娘就挑这几日进京,生叫周姐姐受这番带累!”

    周瑞家的也是没好气,正想附和几句,忽听耳边一阵爆喝,不等反应便是几个壮汉迎面虎视眈眈地上来,几道拳头粗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婆子们哪受得了这个,立时傻了眼,被抽得哀嚎连连,在地上翻滚起来。

    周瑞家的打头站着,挨鞭子更是挨得首当其冲,还当是遇见了强人,吓得一个劲求饶,“好汉爷爷、好汉爷爷饶命!”

    身上的鞭子就是一停,那几个抽人的壮汉嘻嘻笑了起来,几个婆子这才听出竟是内侍声气,忙抬眼偷瞧,却见面前几人虽体格壮大,但身上穿的可不是内侍服色怎的!

    几个人高马大的内侍尖声笑道:“杂家可不是好汉,更不是强人——皇子爷大驾将至,你们几个没眼色的马泊六,一股子往河岸上挤去,为的刺王杀驾不成!”

    周瑞家的吓傻了,跪下连连磕头,指天誓日地求饶,“皇天菩萨,我们几个埋了土的老婆子如何能有那本事,爷爷们明鉴呐!”

    那些内侍自明白这几个老婆子是不能有刺驾的能耐的,不过是见着他们贴近了上来威胁几句要挟些油水罢了,见周瑞家的灰头土脸堆着笑塞了沉甸甸一包子银子来,满意地上下颠了颠,拉长了音儿道:“行了,知道你们没这个胆子——皇子爷就要来了,你们躲也躲不及,且在这跪着罢。多咱皇子爷大驾过了,多咱你们几个老虔婆起来。”

    周瑞家的能逃过一劫已是庆幸,又叫鞭子抽的怕了,立时趴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一丝儿也不敢抬起来。

    内侍们嘻嘻哈哈拿她们取乐了一阵子,忽听得远处长鞭连甩三声,有内侍尖声告喝:“起驾回宫,诸人退避——”

    “嗡——”乐正司处钟鸣大作,数十宫人低声唱和起吉乐。

    乐声中,这几个内侍忙退至一侧,周瑞家的几个更是吓得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远远地就见着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金镀天王腰带,头顶簪花大帽的亲从官们跨剑乘马,手持龙旗,先一步缓缓前行。足足过了数十对,其后才是着银甲银冠的甲胄卫士,列成六行组成步甲队清障引路。

    这些人组成的导驾仪仗,便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都慢慢上了路。

    之后才是引驾仪仗,手持十面龙旗的士兵打头,乐正司的编钟队伍其后随着,手持华盖、幡、幢、各色旌旗的八十人旗阵伴着乐声跟上。过后又有青龙白虎旗各二,引着前来迎接的各部官员乘车前行。

    自此后才是皇子所乘玉辂,整支仪仗队的重中之重。由太仆寺少卿驾着,前后有二十位驾士护持,以防少卿不能。

    左右便是理国公府柳巡、柳邕两将军,跨枣红色外域马,着紧身甲胄护持。身侧又有二十骑兵、八十步兵俱出自皇子左右亲卫,他们领的乃是贴身护卫的职责。

    再稍外侧才是四位禁军首领前后左右护持,随行伺候的宦官们也在此列。最外侧,这些亲卫之外又有十多队禁军护持,每队禁军均在十人以上,另设一名尉官率领。

    到了玉辂过后,方才是手持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等组成的又一仪仗队并乐正司的鼓吹队伍。

    最后方,又有后卫军士随行,亲军左右卫将军,率身着制式铠甲手持刀、弓、矛等重兵的卫步甲队,共二十四队,分成前后两个方阵,每队三十人。两阵中又夹着手持殳等仪卫兵器的左右厢黄麾仗两百兵士。其后,左右卫马队十二队骑兵、六支旗队组成旗阵殿后。

    周瑞家的几人足足在地上跪了三四个时辰,等得这些人过去了,已是大汗淋漓瘫软在地,膝盖跪得乌青紫涨,没接着人又不能回府,只得互相搀扶着慢慢挪到一处客店,囫囵躺了两天才算是能起来了。

    这两天里几人交替支撑着又疼又酸的身子,巴巴儿在渡口前等人,可算是不敢胡言乱语了。

    等得人能起身了,周瑞家的不敢延误差事,苦哈哈又到渡口上等了一日,才算是见着了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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