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鸢上了初中, 成绩越发出色。
十三岁的小少女,已经开始步入豆蔻年华,个头飞速拔节, 模样开始有了少女的皎然清秀。
虞家一直习惯给她记录身高, 沈琴说她最近越长越快,下周要带她去买几件新衣服。
虞鸢看了看身高尺的刻度。
已经有一米五七了。
谢星朝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杯牛奶, 刚咕嘟咕嘟喝了一半,看着她, 又抬头看身高尺最上头的刻度。
他这年读小学五年级,迟迟还没开始发育,依旧是纤弱单薄的男孩儿模样, 比起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俩人身高差反而还进一步拉大了一些。
这两年似乎他似乎都没怎么变过,除去个头高了一些之外,面孔依旧漂亮得像女孩儿。
“星朝也想量么”虞鸢现在和她相处,也差不多到了不用说, 看表情和动作, 就可以揣测他的意思的地步了。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又像是有点犹豫的意思。
虞鸢便挪开,给他让出了位置。
虞鸢拿了一块垫板,搁在他头上,等他离开后, 他满脸期待的看着她, 等她念刻度。
虞鸢沉默了一会儿, 露出了个大大的笑, “星朝长高了。”
他眸子一下亮起来,飞快拿过自己宝贝的硬皮本,写下,“我长高了么多少”
虞鸢,“”
“两,两厘米。”
她真的不习惯撒谎,尤其是对着他那双干净明澈的眼,只能转开视线,有些僵硬的说。
“没事的,男孩子都长高得迟。”虞鸢安慰他。
这么多年,她只远远见过一次星朝的爸爸,依稀是个很高大的人,个头相当高挑,她偷偷去问过沈琴,沈琴说小韵阿姨当年身高有一米七,在那个年代,属于女生中很高挑的了。
按照遗传,谢星朝应该也不会矮。
虽然生物课本说身高也不止看遗传,虞鸢心里有些不确定,想到他年幼的时候遭遇过意外,又一直生病。
她甩了甩头,不行,不能这么想,要乐观。
谢星朝自己似乎很在意这个,五年级时,他的同班同学,已经有长得早的男孩开始抽条了,只有他,怎么也没动静,这几年都像是白长了。
“不高也没关系的。”虞鸢见不得他沮丧,又换了个角度安慰,“星朝长得可爱呀。”
他却垂着眼,捧着空杯子,半天没说话。
虞鸢问,“怎么了”
“我不想可爱。”他翻出自己的本子,落笔。
“想长成这样。”
他登登登跑去书桌,又搬了自己的彩笔盒过来,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长长的睫毛这么垂着,脸颊还有些婴儿肥,因为心里憋着一口气,双颊微微鼓着。
他在纸上刷刷刷的画出了一个男人。
穿着黑衣服,两条粗胳膊,特别高,特别壮,宛如一座铁塔,鼻梁上还架着戴着一副墨镜,一侧脸颊一道长长的疤。
怎么看着还有些眼熟。
虞鸢恍然想起。
原来是按照前几天沈琴看的电视剧,里头一个黑帮老大的模样画的,那老大和人斗殴,一人可以甩飞三人,当时谢星朝路过客厅,虞鸢没想到他居然也看到了,还惦记上了。
他满意的把彩笔盖拧上,仰着脸看着她,大眼睛亮闪闪的,写下,“这样,可以保护姐姐。”
那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他迟早会一一报复回去。
虞鸢真的差点要维持不住表情,差点就笑出声来。
她又不能打击他的梦想,只能违心的夸奖他画得好,以后肯定可以做到。
他点点头,似乎挺满意的,又去看那个刻度尺,不知道给自己定了什么目标。
“星朝,明天我们出去跑步,每天都喝牛奶,我叫妈妈给你炖骨头汤喝,肯定可以长高的。”她鼓励他。
他重重的点头。
家里有两个正在发育期的孩子,沈琴现在做菜都很有讲究,非常注意营养搭配,谢星朝以前不愿意吃饭,食量很小,最近,可能是身体好转,运动量也大了,他吃的比之前多了不少。
有很努力的在吃饭,很努力的在长大。
只是,他还是不能说话。
几年下去,一直如此,
他读写都没什么问题,就是没法说,他偶尔可以发出一些音节,可是也是支离破碎的,只能说出单双字的音,谢星朝自己也不愿意说,在人前,他宁愿当哑巴,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
只有和虞鸢在一起时,在最放松的状态下,他愿意偶尔説两个音节。
虞鸢也试着去查阅过相关书籍,知道他病症很复杂,虞鸢判断他症状应该算是比较轻微的,因为还保留了文字书写能力,只是不能说而已。
谢星朝刚失声的时候,谢家人带他去过不少医院,接受过各种诊疗,其中过程虞鸢不知道,只知道根本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随后以,他开始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近身。
他一年比一年大了,虞鸢很急,她做梦都想着,哪天他可以恢复正常的沟通能力。
他生得那么漂亮,性格又乖巧招人疼,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人会喜欢他,他可以得到很多爱和温情,而不是一直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
谢星朝自己倒是没有那么在乎。
他已经开始习惯并且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他只愿意和她沟通,可以通过写字,那就没什么不好的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过年,虞家亲戚很少,虞鸢爷爷奶奶都已经早早去了,外公外婆都不是陵城人,所以也就是在自家过年,一般是过完年后,就会去虞竹家走亲戚。
去年,是虞竹全家一起来他家的,虞竹和谢星朝年龄差不多,又都是小男孩,虞鸢以前还以为他们会玩得很好。
只可惜,去年的现实,完全打破了她的想象。
谢星朝很黏她,虞竹也黏她,于是,这一来二去,就爆发了矛盾。
虞竹特别敌视他,虞鸢甚至还听他和谢星朝吵架,骂他说他不是虞家人,叫他早点滚回自家,虞鸢严厉的训了虞竹一顿,好在那之后,她也没再听虞竹说过类似的话了。
新年的第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西服笔挺,样貌很英俊的高大男人。
虞鸢认得他,她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他和温韵阿姨在一起,现在,还对他有些模糊的印象。
是谢星朝的爸爸。
“星朝,你爸爸来了。”沈琴来叫他们出去。
谢星朝正在写作业,虞鸢在一旁看书,他有不会的,她就教他。
他抿了抿唇,放下了笔,习惯性就看向虞鸢。
虞鸢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他随着她一起出去,站在她身后,习惯性的,手还是牵着她的外衣后摆。
谢岗看向自己暌违依旧的儿子。
长高了,而且不再那么瘦弱,脸颊白里透红,长睫毛,大眼睛,和温韵越发肖似的漂亮模样。
那种曾经环绕着他的,不属于一个孩子的,阴沉沉的戾气,也消散了很多很多。
“星朝成绩不错,上次期末考了班里前五名。”沈琴说。
以前刚来虞家时,小病大病不断,现在,身子骨也已经慢慢恢复,能走,能跑,除去失语没有治好之外,检查一切指标都正常,可以说是个很健康的孩子了。
“都要多谢你们。”谢岗温文尔雅,很客气的道谢。
沈琴说,“应该的。”
虞楚生只是闷头喝茶,他话少,人性格板正,从来不善应酬这种场面。
他知道,新年的第一天,一直不见人影,忙碌到每天都有安排的谢岗,会忽然上门,一定不只是为了说声感谢。
果然,没多久。
谢岗开始切入了正题。
谢岗客气的说,“星朝也慢慢长大了,这次过来,是我想要把他接回家,我虽然工作忙,顾不上照顾他,但是,还是很想和唯一的儿子一起生活,明年我的业务也主要在国内。”
“希禾也很喜欢他,一直在家念叨着,星朝什么时候可以过去。”他说,“她可以照顾星朝。”
虞鸢不知道希禾是谁,沈琴却是知道的,她掩去眸底神情,一句话也没说。
谢岗说完了来意,又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这几年对星朝的照顾。”
“这是一点心意。”他把一张卡从茶几上轻轻推了过去,“还有一些小礼物,等下我的秘书会和你们沟通。”
星朝要回家了。
虞鸢脑子嗡嗡的,她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几年相处下去,她已经基本完完全全把谢星朝当成了自家人,也习惯了自己身后随着一个这么甜又乖巧的小尾巴。
可是现在,一点预兆都没有,忽如其来的,谢岗就说要带他走。
虞鸢舍不得。
但是,也没办法。
沈琴以前说过,“星朝毕竟是谢家孩子,星朝亲爸爸不会害他。”
她也觉得是对的,她是个理智大于感情的人,谢星朝迟早会长大,会回自己的家,这是对的,也是对他未来成长最合理的发展方向。
这件事,几年前她曾经为之难过过,随着越长越大,她也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
舍不得,这种情绪,却也是没法消弭掉的。
她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想离开,谢星朝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在看一本书,根本没有理会客厅里大人的谈话,只是见到她忽然要走,他自然而然的,收起自己的书本和小板凳,打算随她一起离开。
虞鸢叫他留下,说她要去上厕所。
她已经听不下去了,怕自己失态。
于是,他听话的松了手,背影小小的,独自站在客厅里。
虞鸢轻轻推开了他半掩着的房门。
谢星朝的房间不大,有张小书桌,摆得满满当当,她以前送给他的娃娃,八音盒他写完的硬皮本,去年得的奖状,零零碎碎,都被他好好收了起来。
全是回忆。
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谢岗试图去接近儿子,“星朝,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他想把儿子抱起来,他比同龄人还要矮一些,他看到他脖颈一侧还有个陈年的伤痕,是在那起绑架案时留下的,一直到现在,还没消除,他忍不住想心酸,想伸手把他抱起。
男孩浑身刺都像是竖起来了,眸光凶狠,根本不让他近身。
谢岗有些尴尬。
他被谢老爷子狠狠骂了一顿后,加上祝希禾流产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所以,这一年,都借着拼命工作来麻痹自己,没想到,这一晃两三年过去,儿子已经不愿意再接近他了。
谢星朝很小的时候,谢岗那时在国外读博,温韵带着他去看过爸爸,当时,他们感情还很和睦。
后来,随着他工作越来越忙,回家时间越发少,温韵久缠病榻,最终香消玉殒,再到谢星朝被绑架,这些事情都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
当时,他工作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祝希禾怀孕了,需要他天天陪在身边。
谢星朝被救了回来,得到了最好的医疗条件,谢岗也想过要去看看儿子,可是下属说他不愿意见任何人,他也没办法,最后,只能出此下策,叫虞家人把他接了过去。
而现在,他后悔了,他发觉了自己的过错,他那时还才那么小,母亲逝去,又遭遇了那起绑架,正是最需要父亲的时候。
现在,他想补偿儿子。
可是谢星朝不愿意要他的补偿。
客厅已经乱了套。
客厅里一片狼藉,谢岗想强行抱起儿子,却被他在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像是疯了一样,对他又踢又咬,他没什么力气,可是现在,他知道,谢岗要带走他,带他回到那个没有姐姐,没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空壳一样的家里,一个孩子,在绝望之下骤然爆发的出来的力气,竟然那么惊人。
让谢岗感到极为狼狈且丢脸,他甚至怀疑起了,自己儿子听力是不是也出问题了,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虞楚生和沈琴也都完全无法止住他,在虞家这几年,谢星朝精神状态一直很是平稳,发生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
谢岗抓住他的手,他双眼也有些发红,厉声道,“你在这里和我闹什么你都这么大了,一直住在这里麻烦别人,麻烦叔叔阿姨,影响姐姐学习,有家不回,像个什么样子。”
沈琴和虞楚生都有些尴尬,但是,到底是人家亲父子之间的家务事,他们也没法多说什么。
谢星朝死死盯着他,他的回答是一口咬上了谢岗的左手,随后狠狠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
局面彻底失控。
“鸢鸢,你过来一下。”沈琴终于想起女儿,一头一脸的汗,把虞鸢从卧室里拉了出去。
虞鸢开门出来时,完全震惊了,“星朝”
“你在做什么”
他动作缓了下来,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他还是听她的话,那种狂暴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谢岗也终于松手。
谢星朝这个状态,他也实在没法再强迫他。
大人去了另一间屋子说话。
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
虞鸢再打开他的屋门时,里头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光亮,他缩在墙角窗帘后,和刚来时那天一模一样。
虞鸢打开灯,心里乱成一团,她缓缓走近。
他手心里,紧紧裹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已经不知道是被水还是被眼泪氤湿了。
他跌跌撞撞起身,把纸团塞到她手心里。
展开后,只有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不要赶我走。”
他尝试着说话,却依旧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他仰脸看着她,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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