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我如朝露/2】

    【随朝露降临,随朝露消逝,此即吾身。】

    这是写给玉绪的第四封信。

    『……

    有些人足够幸运,能活着见识到万水千山。当然也有些人的生命短得令人扼腕悲叹……

    由生到死,是我们一生的必经路途和必然归宿。

    若是不幸遇到死亡,小玉,你可不要太介怀啊。

    ……』

    *** ***

    玉绪是在矮桌边读书时,听到的雨声。

    雨声很急,看来下得很大。

    屋檐瓦片被打得啪啪响,和着其他淋着雨的地方发出的声响,像是一首节奏鲜明的交响曲。

    玉绪读得太过投入,整个思绪都陷入了书中的世界,以至于被雨声惊回神时才发现,说要陪她读书的五虎退已经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他还保持着之前的鸭子坐姿势,原本拿在手上的漫画早已滑到了地上。

    玉绪慢了一拍,才感觉到肩膀有些酸。可是歪头看过去,这个头发柔软的小哥哥睡得太过香甜,也太过可爱,她着实有些不舍的就这么把他喊醒。

    就在玉绪在“胳膊酸”还是“哥哥萌”之间犹豫徘徊时,有人从书房门口冒出来。

    对方懒洋洋的视线才刚转过来,玉绪已经认出了他。嘴唇一动,想起还在熟睡的五虎退,玉绪把差点脱口而出喊声压制下来,细声细气地说:“明——石——”

    真稀奇,在书房看到了他。

    穿着宽松内番服的明石/国行没骨头似的倚着门,看看玉绪,又看看五虎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累不累呀?”

    玉绪赶忙点点头。

    明石慢悠悠地抬脚走过来,在矮桌旁边,也就是玉绪的侧边停下,他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玉绪看。

    这么些年了,这个小丫头一直都保持着同一个发型,就是头发刚刚及肩的长度。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来得及修剪,她的刘海有些过长。当她微微侧着脑袋,想要歪头的时候,刘海就会斜着滑下来,与长长的睫毛交织在一起。

    明石看着她因为刘海斜下来而颤了颤的睫毛,伸出一只手,给她往耳后撩了撩刘海。这毫无征兆的动作,让玉绪眨眨眼睛。

    这样的举动由她这种大眼睛、小脸蛋的小可爱来做,简直比洋娃娃还要招人喜欢。

    “明石……?”摸不着头脑的玉绪问道。

    “嘘,先别说话。”

    明石托腮,端详着眼前的小姑娘,动脑筋思索了片刻,从自己的鬓角褪了个发卡下来:“别动别动……哎,这就对了嘛。”

    他把发卡别在了玉绪的刘海上,把掩在其下的一双灵动眼睛露了出来。

    他笑道:“你啊,果然还是把眼睛露出来更好看。”

    “你别,别说了……”玉绪有些害羞,又有些新奇,伸手摸了摸刚刚别到头发上的发卡,“明石这个发卡——”

    “你先戴着吧。”明石说着,把手伸向五虎退,这个平时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懒癌晚期患者,难得积极主动一回,把压着玉绪肩膀的五虎退抱了起来。

    看不出来,他的动作还挺温柔的。五虎退在他怀里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嘴里含含混混喊了一句“一期哥”,依旧没睁眼。

    玉绪松缓着肩膀,也不敢正脸看明石,只是小声问他:“明石来书房做什么?”

    难得欸,他居然愿意离开卧室。要知道,就连吃饭,这把没自觉的刀都恨不能在床上躺着解决。

    “嘛,我来书房,是想找一本能在躺着时看的杂志,毕竟总是躺着我也会觉得无聊嘛。”

    真是毫无说服力的说。

    今天是萤丸跟爱染国俊在演练场进行手和练习,明石这是无人能拜托,所以才会自己来找书吧?看来他要是真的无聊了,也是无聊到了极点。

    书房现在都是玉绪负责打扫。玉绪凭着记忆,从书柜底部的拉门里找到了厚厚一沓杂志,看名字就知道它们里面全部与婴儿有关。

    玉绪估计,准是早些年长谷部爸爸买的。

    明石一挑眉:“哦呀,只有这种书啊……”

    “明石要是不喜欢,玉绪可以帮你去书店帮你买喜欢的哦。”玉绪认真地说。

    “懒得计较,”明石说道,“就是它们了。”

    玉绪:“……”

    难得积极主动一回,明石表示要顺路把睡着的五虎退送回栗田口的卧室。玉绪本想跟上他,结果一出门,就听明石说道:“哦对了,去给你们的一期哥送把伞吧。”

    “……欸?”

    “刚刚路过前院,他就站在桥边淋着雨呢。”

    玉绪慢了一拍,想起来桥边有什么。

    *** ***

    上一章里那株可怜的朝颜花,最后勉强被一期一振救活了。

    之所以说是勉强,是因为她的叶片虽然仍然保持着翠色,却总是病恹恹的,给人一种她活着已经是很努力的感觉。

    不做则已,一做惊人。

    说的就是一期一振。

    这花被一期一振重新栽过后,就变得不像是玉绪一个人的“生物课观察作业”了。一期对她,比玉绪对她更上心。他可能是想给玉绪和弟弟们做个好榜样,所以才会格外用心地照料着那朵可怜的花吧。

    他把她栽到了前院里,正对他房间的门,挨着小小的石拱桥,涓涓细流打旁边经过,抬头就是一棵瘦小的樱花树。

    这树也娇弱得很,目前只开过一次花,据说还是当时本丸里终于迎来了三日月宗近的时候。看来想要这树开花,需要极大的欧气。

    一期一振不知道,这株朝颜花开花是不是也需要一份爆棚的欧气。

    最初这花于他,不过是弟弟不小心犯错后,他帮忙挽救的一份责任感,养着养着,渐渐就起了变化。

    与一期一振睡同一屋的,还有骨喰藤四郎和药研藤四郎,以及鸣狐。他们都习惯了每天晚上看到一期坐在书桌前研究养花的书,也习惯了他每天早起去院里看花叶上凝结的露珠。

    除此之外,一期不仅拜托本丸里上网最溜的陆奥守吉行,帮他网购了据说有神奇魔力的金坷垃营养液,还按照奴良太太那里听来的奇异说法,每天都给朝颜花读一段和歌,来培养她的气质教养。

    《万叶集》在本丸里不受待见。所以一期便买了一本《古今集》,不管出征不出征,每天都站在桥边给朝颜花情感饱满,抑扬顿挫地读和歌。

    每天站在走廊上围观一期一振读和歌,也渐渐成为了本丸众刀的日常。偶尔三日月坐在屋檐下喝茶,会特别开心地给他鼓掌,带着玉绪喊:“安可安可!再来一个!哈哈哈!”

    后来狮子王还曾忍不住跟药研吐槽:“看呐,那不是一朵普通的花,那将会是你们的嫂子。”

    药研:“……”

    这天一期一振敞着房门,在屋里翻阅《古今集》,考虑着今天应该读哪一首,毫无预兆的,急促的雨声响了起来。

    一期捧着书,愣了愣。

    他把书一扔,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雨果然下得很大,院子里的低洼处已经积起了泥泞的雨水,池塘表面也被不停下落的雨滴敲击出一朵一朵的水花。

    一期一振站在桥边,垂头看着他悉心照料的花。前些天她看起来精神了很多,又生出了不少枝蔓,攀着石桥墩向上生长着,还结出了第一个花骨朵。

    第一个发现者是帮着哥哥给“嫂子”浇花的药研,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旁边经过的乱。很快,在晚饭开始前,全本丸的刀都知道一期的花要开了,还有些刀用开玩笑的口气恭喜他。

    一期当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确很是期待,所以对于这些恭喜,他很大方地接受了。不过他所期待的,并不是眼前这一幕。

    豆粒大的雨水把整朵花都打蔫了,原本饱满预放的花蕾垂了下去,看起来随时都可能被下一滴雨点打落。

    一期很快就被雨水打得全身湿透了。即使是夏天,被风一吹还是会觉得冷。

    他看着这朵娇花,无奈地扯动嘴角,苦笑道:“你说你呀你,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地绽放呢?为什么总是这般命途多舛呢?”

    仿佛收到了极大的委屈,朝颜花在雨水中,随着微风抖了抖叶蔓。

    踏着雨水踢踢踏踏的声音靠了过来,一期茫然回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下来。

    匆匆忙忙赶来的玉绪举着一把茜色的伞,踩着雨水跑了过来。她在一期面前停下时,还有些喘。

    “怎么跑出来了?”一期道,“多冷啊,回去吧。”

    “可是一期哥没有打伞啊!你会生锈的!”玉绪说着,执意要把伞给一期。

    一期当然不会接:“不撑着伞,你的发卡也会生锈哦。不过这发卡,看着有点眼熟呢……”

    玉绪连忙用手捂住发卡,生怕它会淋到一滴雨水。

    “快回去吧。”

    “要跟一期哥一起。”

    “……”

    虽然打着伞,玉绪也不可避免地淋湿了身子。她在阴沉的天色和浓艳的茜色中抬起头,柔软的眼睛湿漉漉的,因为淋了雨很冷,脸蛋发白,看着着实有些纤弱。

    就像这朵依然在淋雨的花,还像世间千千万万英年早逝的人。美丽的事物,为什么总是这般脆弱?

    一期情不自禁抚摸着玉绪的头发,转头去看那朵花。

    玉绪好像听到他语气惆怅地说了一句什么,听节奏和用词像是一首和歌,但声音太小,雨声又大,她没听清,直觉告诉她,他们的一期哥似乎有些伤感。

    玉绪也跟着去看朝颜花,很是可怜她,于是跟一期一振提议:“要不我们把伞留给她吧。”

    一期觉得玉绪的提议很不错,就让玉绪把茜色伞歪靠在石桥墩上,为朝颜花撑出一片清净的空间。

    拉开内番服,把玉绪往怀里一抱,一期一振飞快地跑回屋檐下,稳稳地放下了玉绪。

    他抓了抓湿哒哒的头发,笑着对玉绪说:“不错哦,这个发卡,很适合你。”

    玉绪捂着发卡,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羞红的色彩:“我,我也这么觉得……”

    这场雨后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等晚上入睡时分,依然下个不停。屋檐下因此变得满是湿气,今天负责点蜡烛的短刀们废了老大的劲儿才能点着。

    一期一振在临睡前,拉开房门,隔着昏暗的烛火,望向深沉的夜色。他知道茜色伞大致的位置,却没有办法看清。

    最后也没法,他展开被褥,熄了灯,酝酿睡意去了。就在这时,玉绪轻手轻脚地拉开了他的房门,又轻手轻脚地爬到一期枕边。

    一期还没发表什么意见,那边的药研已经忍不住了:“小玉,你知道我们还都没睡着的吧?”

    “知道啦知道啦。”玉绪对他敷衍过去,然后在黑暗中小声道,“一期哥也没睡的吧?”

    一期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回答:“当然还没有。”

    话音刚落,一只手便落下来,轻轻摸着他的头顶。玉绪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不要多想,赶紧睡哦。祝你好梦。”

    一期:“……”

    如果他没记错,好像玉绪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晚上睡觉前,长谷部都是这么哄她的。

    向来都是他做哥哥,哄弟弟们入睡,难得会被小丫头哄一次。一期一振顺从地闭眼躺好,还学着曾经玉绪的口吻笑道:“嗯嗯,我会有个好梦……的说。”

    等玉绪放心地回去睡觉了,一期一振的房间里静了片刻。他平静地开口:“药研,不要憋坏了。”

    “噗哈哈——”药研的方向传出正在抖肩的笑声,他故作严肃道,“抱歉抱歉,一期哥——你不要多想,赶紧睡哦。”

    “……”

    那边一直没动静的骨喰也突然参与进来:“一期哥,祝你好梦。”

    “……”

    “那个‘的说’真是模仿得太完美了!一期殿!”鸣狐方向,小狐狸钻出了被窝。

    “……”

    一期一振想去院子里跑圈。

    房间里再次静了下来。

    刚刚戏弄了一期一番的药研骨喰和鸣狐都睡着了,细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期听着房间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有了困意。

    一滴雨水顺着屋檐的沟槽慢慢滑下,悄悄坠进夜色中,落在檐下的小水洼里。

    涟漪生成。

    涟漪扩散。

    他当真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薄雾弥漫,一切的色彩都是淡淡的。他看不到视野的尽头,分不清东西南北。

    一期一振发现自己板板正正地穿着出征服,在一座石桥边席地而坐。

    这石桥,正是他们本丸里那一座。

    素色的梦里终于出现一抹艳色。有个看不清眉目的人,撑着茜色的伞来到他面前。伞面落下,撑伞的人一身淡紫唐衣,向着一期一振微微俯身行礼。

    一期一振见这人身材纤细,身姿优美,显然是个女子。可惜她面上蒙着薄纱,只能看到一双深紫的眼眸,如泣似诉。

    单看眼睛,她既有玉绪的纯真清澈,又有审神者的温柔纤弱,像是两个人的结合体。

    一期一振恍然:“原来是您。”奴良太太诚不欺他,坚持每天对他的花吟诵和歌,的确能培养出一株有气质有涵养的花。

    他也起身,微微欠身还礼:“那么您此番入我梦境,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唐衣女用眼眸盯着一期一振,眼睫轻颤。一期得到了答案:“这样啊,您是对我今日所吟诵的那首和歌感兴趣呀。”

    说及此处,一期一振吟诵起了那句玉绪没听清的和歌:“随朝露降临,随朝露消逝,此即吾身。”

    他长期念和歌,早就练出了一副特有的优雅腔调,本就是首感怀伤时的和歌,也越发的婉转动人。唐衣女眉眼弯弯,神情很是欣喜,便牵起衣角,素手撑伞,在石桥上身姿蹁跹地转了几个圈。

    只是转圈,也被她转出了舞蹈般的美感。

    雾气越发稀薄。

    周遭的空气却似乎更亮了。

    唐衣女从桥上缓步走下,来到一期一振面前,优雅地行礼。一期一振明白她的意思,右手抚上胸口,也弯腰还礼:“以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唐衣女眉眼含笑地垂首。

    …… ……

    屋檐上最后一滴雨滴落下。水洼里生成了最后一个涟漪,又渐渐消散。

    一期一振醒了过来。

    同屋的三人还在熟睡中,但屋外天已经亮了。

    轻手轻脚地换好衣服,一期一振来到屋外,看着披了一层晨光的院子。

    茜色的伞还在桥边。

    伞下翠绿中,隐隐约约冒出一点紫意。她终于开花了。

    一期一振来到朝颜花跟前,看着盛开的花朵,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原本感怀的心,就像天气一样,重新明朗起来。

    他笑着勾起唇角。

    “那么,以后也请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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