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小说:一念慈悲 作者:文雨
    离家出走悄悄带走的只有一个身份证,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徐佳佳很不满意。

    蹑手蹑脚走进父母的卧室。父亲在睡觉,鼾声如雷。徐佳佳在脑子里迅速地回忆了一遍,作为公交司机的父亲,今天是晚班,不用早起,昨晚自然是放开了喝,整整一瓶红星二锅头。

    徐佳佳在房门上重重敲了三下,大声喊着,“爸爸,吃饭了!”

    鼾声继续如雷。

    第二次,她放低了声音,“爸爸,起床了。”

    床上的徐盛翻了个身,鼾声停滞。

    徐佳佳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本能地护住了脑袋。

    徐盛的鼾声再次响起。

    松开提在嗓子眼那口气,徐佳佳大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拉开里面的抽屉,拿出抽屉最里面的鞋盒。鞋盒里有父亲的私房钱,不多,五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一些零头。她毫不客气,全部揣进了兜里。

    这样的动作她做起来地经地义,一丝一毫的愧疚感都没有。

    徐佳佳在楼道口遇到了母亲袁小宜。袁小宜买了早餐回来,豆浆油条。徐佳佳最讨厌的早餐就是豆浆油条,油条太老,豆浆太稀,又因为习惯性沾小便宜要了太多的糖,甜得发腻。总之就是一无是处。父亲喜欢这样的早餐。于是,徐佳佳的记忆里,也许是十年,也许是十八年,徐家坚持着这样的早餐。

    离别之前的冲动,徐佳佳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妈妈,你喜欢什么样的早餐?”

    女性的直觉告诉袁小宜,今天的女儿有些奇怪。她不问也不想,生活已足够艰难,问多想多只能让生活更加艰难。

    “妈妈,早餐喜欢吃什么?”徐佳佳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象小学生在课堂上模仿老师教学一样,慢慢的,语音清晰。她在完成一个仪式。又或者,她还在期待,期待母亲的关心,哪怕是一点点,足够她改变主意。她当然知道,改变主意的后果有多严重,但是,至少,她还有母亲的关心,不是吗?

    袁小宜在迷惑,喜欢吃什么?她喜欢吃什么?她的大脑里,有关喜欢的记忆,留给了□□,杨敏,徐佳佳,唯独没有她自己。

    徐佳佳安静地看着母亲,努力地告诉自己,最后一次,给母亲最后一次机会。

    “面条吧。”袁小宜不能肯定。

    “走吧,妈妈,我请你吃面。”徐佳佳轻声说,失望如同潮水一样吞噬了她的身体。

    袁小宜吓坏了,“佳佳,你哪来的钱?”

    徐佳佳决定小小的报复一下,“偷的,从父亲钱包里偷里。”

    袁小宜的脸色惨白惨白。“赶紧的,趁你爸爸没醒放回去。不行不行,万一把他惊醒了,他会打死你的。快点,把钱给我,我帮你放回去。”

    小孩子偷了父母的钱。别人家的父母会怎样呢?会打会骂会生气吧应该。但是,母亲唯一的念头居然是害怕。害怕父亲会打死她。是的。总有一天,父亲会打死她的。连母亲都相信这一点。

    除了爱,还有另一种感情,叫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以及悲伤。徐佳佳抬头仰望天空,微笑着说着谎言,“妈妈,我骗你的。钱是爸爸给我的,让我考驾照的。”

    “这样就对了,你爸爸做了一辈子的公交司机,也不挺好的。非得跟你爸爸闹,闹着去上大学。上大学有什么好的,对面楼里老王家的闺女,好不容易读完四年大学毕业,进了公交公司还没有正式的编。”

    “妈妈,你是大学生,杨敏也要上大学了。”

    “杨敏是杨敏,你是你,佳佳,你就体谅一下你爸爸,他也不容易,咱们家,供不起两个大学生。要不,妈妈答应你,等杨敏大学毕业了,你要还想读大学,我一定跟你爸爸好好谈谈。”

    徐佳佳看着母亲,看着这个因为生活的困苦而安份下来的女人,看着她额头前长长的刘海。刘海后面有一块淤青,膝盖旧伤新伤是真正的伤痕累累,最方便的胳膊上是深深浅浅的烫伤。母亲已经有很多年没穿过裙子没穿过短袖了。

    “妈妈,走吧,你请你吃面。”同情是这世上最廉价最没用的感情。她看着母亲掉进水里,看着母亲连挣扎的努力都没有,所以,她能释放的感情,只能是同情。

    老板娘把两碗面条端到桌上,袁小宜有片刻地迷惑,“我点的是阳春面。”

    “没错,我帮你改了,牛肉面,妈妈,你喜欢吃牛肉。”徐佳佳把其中一碗面条推到母亲面前,“我的是排骨面,妈妈,排骨你也帮我吃了吧,我减肥。”她把面碗里的排骨拔到母亲碗里。

    “好好的,学别人减什么肥。你这样挺好的。”袁小宜打量着女儿,惊讶地发现,女儿长大了,眼里多出了不属于十八岁的悲伤,无奈,还有,隐藏的心事。

    徐佳佳笑了,“是啊,我骗你的。我身材这么好,当然不用学别人减肥。但是,妈妈,你太瘦了,多吃点。别什么都舍不得。杨敏的学费要一万多呢,你从嘴边省,又能省得了多少。”

    “省得一点是一点。”

    “省得一点是一点,好吧,不过面条的钱已经付过了,省不出来了。”

    袁小宜慢慢吃着面条,吃着吃着,眼泪上来了。“佳佳,是妈妈没用,妈妈保护不了你。你知道你爸爸这个人的,固执起来,谁的话都不听。他答应过,一定照顾好杨敏母女。他说他这一辈子庸庸碌碌,做不了大事,当不成英雄,就只想做好这一件事。佳佳,你是她女儿,你就当是圆了你爸爸的心愿。”

    徐佳佳笑了,“妈妈,吃面吧。好好吃面,不说这些。不管怎样,我们是一家人。”

    “好好好,不说这些。”袁小宜想了想,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医生说,杨敏妈妈的病,已经是晚期了,最多也就这半年。杨敏的爸爸不在了,妈妈现在又这样,以后,杨敏就是你姐姐。你们就是独生子女,以后就是姐妹了,一辈子互相扶持,你说是不是。”

    许佳佳不说话,低头看着碗里面条,热气让她视线模糊。

    “佳佳,你呀,别的没遗传你父亲,就是这固执起来的牛脾气,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徐佳佳终于抬起头来,“好,我答应你,只要我还在这个家里,杨敏就是我的姐姐。”

    袁小宜欣慰地笑了。

    那个笑容太过刺眼,徐佳佳不忍面对,只得低头吃面,一根一根,慢慢地吃,细嚼慢咽。她希望时间停滞在那一刻,她希望那一顿早餐,能够持续到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敲打着玻璃窗,让人心颤。徐佳佳在火车上醒来,从肮脏的窗帘的缝隙里朝外看,影影绰绰仿佛一张破碎的脸,那是她自己的脸。高铁开通之后,坐绿皮车的人越来越少。一个瘦瘦的民工把大大的行李放在座位上当起了枕头,占据了三个人的位置睡觉。民工睡得很安静,没有鼾声,连呼吸声都很浅。这让徐佳佳严重缺乏安全感,她早已习惯于用鼾声判断一个人是清醒着,还是人事不知,没有杀伤力的睡眠状态。

    徐佳佳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紧绷着,抱住了头,已经作出了防守的姿势:随时都能逃走,即便逃不走,也能在挨打的时候护住头部。

    对于徐佳佳而言,最大的成就感就是把自己活成了巴甫洛夫的狗。

    “给你的。”坐在对面的唐家明放了一个信封在她面前。

    徐佳佳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钞票。

    “我妈妈给你的,她说这段时间先用着,等助学金下来了,或是你打工赚了钱再还也不迟。”

    “谢谢。”徐佳佳收下了钱,小心地放进书包的最里层。她没有许下类似放心,我一定会还钱之类的誓言。她憎恨誓言。

    “有件事我想你需要知道。”唐家明慢慢地说,“杨敏跟你上了同一所大学。”

    徐佳佳有片刻地窒息,“不可能,我查过她的高考成绩,她比我少了接近五十分。”

    “她是烈士的女儿,按照政策,加二十分,还有优先录取权。”

    唐家明以为徐佳佳会哭泣,吼叫,甚至是失态疯狂,但是,徐佳佳没有,她只是盯着窗外,长久地盯着窗外,眼睛一眨也不眨。渐渐地,她能够忽略玻璃上的影子,看清窗外的风景了。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偶尔的光,间或的灯,稍纵即逝。

    “没关系,家明,你说过的,大学很大。我可以躲,躲到杨敏看不见我的地方。”徐佳佳说。

    醒来的时候,火车到达了目的地。外面下着大雨,人们并不急于下车,但又不得不下车。雨水敲打着车窗,仿佛无数泪流成河悲伤的脸。徐佳佳能够庆幸地是,不是浅色的衣服,没有沉重的行李。即便是衣服湿透,眼睛也睁不开,她仍然能维持最起码的尊严。

    整幢学生宿舍都是空空荡荡。也是,现在是暑假。

    唐家明打量着宿舍的环境,“过两天英语培训班的学员才会住进来。要不,你去我那里住两天吧。你住我房间,我住客厅。”

    徐佳佳摇头。“不用了,你跟人合租,不方便。”

    “整幢楼一个人也没有,你——不安全。”唐家明本来想说,你会害怕。临到嘴边,顾忌到徐佳佳的自尊心,又改了口。

    “不安全的是别人。”徐佳佳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徐佳佳笑了。“出门的时候,我考虑过一个问题,如果出了意外,被父亲抓到了,我要怎么做。我想了很久,想不出答案。于是,我干脆不想了,直接拿了把刀。也许,它能保护我。”

    “徐佳佳,你想杀了你的父亲?”突然,唐家明直接问了个问题。

    徐佳佳吓了一跳,一种被人窥测内心最恶毒心事的难堪。“也许吧。”她想了想,又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一二,“说不定,我想杀的人是我自己。我是个胆小鬼,从来如此,唐家明,这话还是你说的。”

    “那里我们还不认识。”

    “是啊,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想知道一个答案,我杀不了陌生人,杀不了我父亲,也杀不了我自己,说不定,杀一个伤害我的抢劫犯,还是可以的。”徐佳佳用恨意说完这些话,以为杀人是件轻松的事。但是,多年之后,她才发现,杀人的人和普通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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