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春天的河水，残余着冬的寒意。徐佳佳在河水里站了三个小时。她那更加有力，更加灵活，更加方便的右手，一直都搁在随时都有可能松动的石头上。用力吧！用力！她一遍又一遍鼓励自己，简单的动作，就能让杨敏消失，就能让苦难消失，为什么不做呢？

    她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无数的结局充斥着大脑，每一种都无法让她获得快乐。她不快乐，也不知道怎样找到快乐。

    杨敏不是单独一个人在桥上。

    学校食堂的大妈也从桥上经过，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个装得满满的饭盒。大妈有个女儿，和她大妈一样胖，长着三个下巴。

    大脑里首先涌现出来的荒谬居然是：如果食堂大妈死了，大妈的女儿吃不到免费的饭菜，会不会伤心？

    如果程雨涵死了，至少在这两个月之内，徐佳佳很可能会失业，徐佳佳的大学，徐佳佳的生活费怎么办？这样的念头很卑鄙，徐佳佳来不及鄙视自己，脑子里又有了另一个念头，程雨涵怎么会死呢？谋杀吗？徐佳佳有那个胆子吗？徐佳佳敢杀鱼，因为鱼没有温度，是冷血。她不敢杀鸡，鸡是温暖的，还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墙角放着一箱方便面，唐家明搬过来的。炎热的中午，挥汗如雨，唐家明象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你先吃着，吃完了我再送过来。”

    “不用，我有钱，可以在学校食堂吃。”

    “随你。我不爱吃方便面，但是我在超市推销方便面，这些是员工福利，不要白不要，要了还能让你欠我人情，为什么不要。”

    徐佳佳说的是谎话，不到开学的时间，她还不算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根本没资格在学校食堂就餐。

    唐家明说的也是谎话，他知道把饭卡借给徐佳佳，要么徐佳佳拒绝，要么干脆扔抽屉里面。徐佳佳的自尊心，从不接受施舍。

    所以说，这世上穷人比富人多余出来的奢侈品，就是自尊心，太多的自尊心。

    天刚亮，唐家明就来敲门了，带来了一则不算是坏消息的所谓好消息。

    “你父亲对镇上的人说，你来省城上大学了。还有，你父亲把房子卖了，给杨敏的母亲治病。”

    “房子卖了？”

    “房子卖了！”

    徐佳佳想哭，但是，从喉咙口发出的声音，是笑声。

    有关徐佳佳生命的记忆，始于一套房子。闭上眼睛，电影一般，脑海里展现出房子的全貌。七层的旧楼，没有电梯，楼道里贴着各种不干胶的小广告，疏通管道，快餐盒饭，上门开锁，家政服务，以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肮脏，杂乱，还混杂着说不定道不明的骗局，弥漫着生活的味道。楼梯狭窄，楼道的窗户很高，阳光透过窗户，只能照亮一半的空间。半明半暗的楼道，最后一级阶梯只有正常高度的一半，常常有人因此而扭伤脚。徐佳佳学会说话没多久，给那级楼梯取了个名字，叫上当受骗。

    杨敏的家在七楼，徐佳佳的家，也在七楼，打开大门，就能看到对方的家。徐家摆着电视机和书桌。杨家摆着钢琴和餐桌。杨敏的母亲李兰是小学音乐老师，家里常常有钢琴声。徐佳佳的母亲袁小宜是数学老师，徐佳佳的业余时间就是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学校的作业，母亲的作业。徐佳佳羡慕杨敏享受音乐的快乐，杨敏羡慕徐佳佳的好成绩。

    李兰白净而纤弱，袁小宜略矮而微胖。李兰手巧，寻常的衣服过她的手修改之后，别有一番风味。袁小宜做得一手好菜，色香味俱全。两个孩子的校服，远比别的孩子合身，舒适，整齐。两个孩子的餐盒，也远比其他孩子丰富，营养。

    徐佳佳闯了祸会躲到杨敏家。李兰拦在徐盛的前面，轻言细语，“小孩子家家，哪有不调皮的。”徐盛说话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不打不成材，棍棒底下出孝子，我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李兰一点火气也没有，“你是男人，我们佳佳是闺女，哪能跟你比。佳佳，走，不理你爸了，干妈教你弹钢琴。”

    杨敏做错了事，会躲到徐佳佳的家里。袁小宜象小母鸡一样把杨敏护在身后，“小孩子要慢慢教，怎么能打呢。”杨曙忠顺势放下扬起的巴掌，对着徐盛招一招手，“老徐，走走走，我们去喝酒。”袁小宜笑眯眯地接下话茬，“好啊，徐盛，你来摆桌子，我上厨房炒两小菜。小敏，别愣着，到厨房来，给干妈帮忙。”

    徐佳佳和杨敏，同时拥有两个母亲，两个父亲，两个家。

    是的，家。

    大脑传递给徐佳佳一个残忍的信息，她失去的，不是一所房子，是一个家，不，是两个家。房子是有价的，旧房是多少钱一平米，新房是多少钱是一平米，装修值多少钱，家具值多少钱等等。家却是无价的，你能为邻居的一声招呼，一个微笑，一次关心定价吗？你能为一家人围着一张餐桌吃饭，定一个价钱吗？房子拆了可以重建，家呢？家也可以重建吗？

    答案是，可以。

    前提是，家人都在。

    但是，一场爆炸，徐佳佳的前提随之灰飞烟灭。杨曙忠死了，李兰疯了，徐盛失去了控制，袁小宜忘记了反抗。

    程雨涵在愤怒地收拾行李。房间里乱七八糟，昂贵的衣物用品堆得满地。

    “你在干什么？”徐佳佳不得不踮起脚尖，唯恐踩到。这里任何一样东西，她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我要离家出走。”程雨涵愤愤不平地说。

    “离家出走？为什么？”

    “他们不爱我，我爸爸不爱我，我妈妈也不爱我。没有人爱我。他们只知道强迫我，强迫我学习，强迫我弹琴，强迫我做她们想做的事情。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反抗，我要离家出走。”

    “然后呢？”徐佳佳心平气和地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然后？”程雨涵觉得莫名其妙。

    “离家出走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我去住酒店，我有钱。”

    “钱用完之后呢？”

    程雨涵愣住了，很显然，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钱用完之后，还继续离家出走吗？”徐佳佳步步紧逼。

    “钱用完之后，我就去赚钱，我去赚很多很多钱，不要用他们的臭钱，反正他们也不爱我。”程雨涵虚弱地继续着反抗精神。

    “怎么赚钱呢？”

    “我可以象你一样，帮人补习。”

    “你连初中的数学题都不会做。”

    “我可以教人弹钢琴。”

    “你只会三首曲子，还总是弹错。”

    “我去工厂打工，这总可以了吧。”程雨涵洋洋得意。

    “工厂打工最低工资一千块，只够你住两天酒店。”

    “我可以艰苦创业，很多有钱人就没上过大学，李嘉诚就没上过大学，我爸爸当年高考也落榜了，为什么我一定要上大学！”程雨涵垂死挣扎，气势明显减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想上大学，看看大学里的世界，看看上完大学之后的我，跟没上大学的我，会不会有所不同。”

    “你考上了当然这么说啦。”程雨涵立刻抓住了徐佳佳的漏洞。

    “是啊，我考上了，但是我父亲不让我上大学，他要求我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别人，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吗？一种本应该属于你的，珍贵的宝贝，被别人夺去了。”

    “你爸爸怎么能这样，你家没钱吗？”

    “算是吧。”

    “你真可怜。”程雨涵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

    徐佳佳苦笑，“别同情我，我最讨厌别人同情我。”

    “对不起。”程雨涵真诚地道歉，剩下的时间里，她忘记了之前想要离家出走的念头，配合徐佳佳的教学。程雨涵不笨，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补习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

    “谢谢。”12点，徐佳佳结束补习，真心实意，向程雨涵道谢。她的内心，居然产生了一种名叫“喜欢”的感情，对象是程雨涵。

    世上最善变的是什么？

    人类吗？不，是感情，人类的感情。

    朋友反目成仇，恋人因爱成恨，亲生子女不孝父母，升米恩斗米仇，是因为没有感情吗？不是，有感情，只不过感情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徐佳佳是讨厌程雨涵的，贫穷与富足，忍让与刁蛮，屈从与任性，每一种状态都是无法调和的两个极端，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人的随心所欲，是另一个人的小心翼翼；一个人的挥霍浪费，是另一个人的梦寐以求；一个人的存在，是另一个人恶梦。如果程雨涵不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是徐佳佳的同类，是一只狗，一只猫，徐佳佳会任由她们流浪街头；一条鱼，一只鸡，或是一头猪，徐佳佳会毫不犹豫，全无怜悯之心，让她们成为自己餐桌上的一道菜。

    徐佳佳看不起真实的自己，她怎么能如此没有原则，没有立场，任由自己对程雨涵产生感情，还是产生名叫“喜欢”的感情呢？这难道不是自身软弱的表现吗？这难道不是自我背叛吗？难道她被背叛得还不够吗？杨敏，徐盛，袁小宜，李兰，还有，唐家明。

    徐佳佳的背叛，始于一次恐怖事件，始于一个人，对整个人类的背叛，始于一个不开心的人，对一切的善行，爱心还有感情的背叛，即便它们渺小如尘埃，稍纵即逝。

    徐佳佳记得那一天，是个晴天，大好的晴天。徐佳佳十岁，杨敏，也是十岁。

    杨敏很伤心，在哭，不停地哭，眼睛都哭肿了，就在学校大操场，人来人往。这就是所谓的讽刺了，幸福或是痛苦，灾难总是在那里。

    杨敏应该哭泣：重点班考试，杨敏落榜了，她努力了很久，非常努力，还是落榜了，失去了进入重点班的机会。

    但是，徐佳佳考了第一名。

    抛开杨敏，抛开杨敏是徐佳佳的好朋友，抛开杨敏的父母和徐佳佳的父母是最好的邻居朋友，等等等等一切与考试无关的事情，徐佳佳考了第一名，是件高兴的事。徐佳佳应该高兴，应该祝贺自己，接受别人的祝贺。

    徐佳佳站在杨敏面前，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仿佛自己就是杨敏伤心的理由。

    杨敏不停地哭泣，徐佳佳再也找不出安慰的话语，人来人往，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杨敏，也看着徐佳佳。

    束手无策的徐佳佳，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只是如果，杨敏不是她的好朋友，那该有多好。

    袁小宜在奔跑，披头散发，跑得飞快，后面跟着一群焦急的人，有学校的领导，老师，还有杨敏的母亲李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追上了母亲，拉住了母亲的胳膊，但是马上，母亲摆脱了她，尖叫着，继续向前跑。

    李兰大喊：“小敏，快拦住你干妈。”

    徐佳佳反映过来，惊慌失措，猛地拦住袁小宜，“妈妈，怎么了，你怎么了。”

    袁小宜怔怔地看着徐佳佳。

    李兰抱住袁小宜，“小宜，小宜，你别这样，别吓坏孩子！”

    “孩子？”袁小宜回过神来，紧紧抱住徐佳佳，抱着徐佳佳喘不过气来，“疯子，那是个疯子，带了汽油上车，要烧死公交车上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爸爸跟他都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脑子里只剩下一条信息：爸爸死了！爸爸死了！死了.......被一个疯子烧死了！

    人类的大脑常常会涌现出一些可怕的想法。徐佳佳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折磨了很多年，她愤怒，怀疑，甚至想过随波逐流，做一个彻底的坏人。

    徐佳佳问了唐家明一个问题，“如果，如果你的亲人，最亲最亲的亲人伤害了你。”话一出口，她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遂又描述了一番，“很严重很严重，那种看不到希望，活不下去的伤害，你会不会在心里暗暗地希望他死掉？”

    唐家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想过，我曾不止一次想过，我的父亲要是死了就好。没有他，我和我的母亲会过得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