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晚上杨敏帮徐佳佳包扎伤口，酒精消毒的刺痛，终于让徐佳佳不再麻木。她的大脑清醒得吓人，然后，她看到杨敏拿出了一本存折。

    “给你。”杨敏说。

    徐佳佳打开，上面的数字于她而言，可以说是一笔巨款。

    “没想到你这么有钱。”徐佳佳笑了。

    “妈妈住院后，我在家里的抽屉找到的。还有，爸爸。”她看着徐佳佳的脸色，乖巧地改了称呼，“徐叔叔每个月会给我零用钱，我都存起来，你拿着当生活费，哪怕是当学费也够了。”

    “什么意思，拿钱补偿，你跟我爸爸的事，需要你这个外人来补偿吗？”

    徐佳佳的愤怒也激怒了杨敏。

    “不是。佳佳，你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徐盛现在是我的爸爸，你才是那个外人。他一心一意想做我的爸爸，你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因为你的任性因为你的无理取闹，徐盛害死我的爸爸。你知道最不可原谅的是什么吗？是你的愚蠢，你的愚蠢让我在失去了爸爸之后，又失去了妈妈。上个星期我去看她，她已经不认识我。她的记忆停留在恐怖事件发生之前的那天早上，她给我梳了一个好看的小辫子，爸爸匆忙喝了一口豆浆拿了根油条说要去给徐盛代班。她说她等爸爸回家。她对我吼叫，说我不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没这么高，没这么大。”

    好吧，杨敏成功了，徐佳佳有了严重的罪恶感，她觉得杨敏是那样的善良，即便是悲惨即便是伤心即便伤痕累累，仍然拿出了全部的积蓄，送给了不喜欢的人。

    “杨敏，你赢了，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我的父亲，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一条活路。你走吧，从此以后，你跟徐盛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就是你所说的意思，那个家，是你的了，那个父亲，也是你的了，我只是无关紧要的外人。你不会在那个家里看到我。因为，我不会回去了。”

    徐佳佳推开杨敏离开。那一天是半夜，最后一班公车也已经下班，从家到学校，徐佳佳走了整整三个小时。那一段漫长的路上，徐佳佳决定了一件事，从此以后，她不再悲伤，不再愤怒，不再牵挂，她活着，努力地活着，只为她自己。

    徐佳佳是在学生宿舍的大门口看到程雨涵的。她眼也不眨地盯着进出的人，直到看到徐佳佳，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喜悦。

    徐佳佳必须要忏悔了。从头到尾，她对程雨涵的好感不多，好话也说得不多，连好脸色也给是不多。所以，她万万没想到，程雨涵会来找她。

    “徐佳佳，终于找到你了。”程雨涵很兴奋，对于徐佳佳脸上诸如惊讶，不悦之类的表情视而不见。

    徐佳佳真的很羡慕程雨涵，幸福的孩子，无拘无束，无所顾忌的幸福，还没学会看人脸色。

    “你找我做什么？”

    “我跟我妈吵架了，她怎么能那样对你呢！有钱就了不起啊。反正我跟我妈下最后通牒了，你不回去，我就跟她断绝母女关系。”

    徐佳佳笑了，因为程雨涵的天真。

    “走吧，我请你吃饭。”徐佳佳说。

    “还是我请吧，我比你有钱。我离家出走时拿了我妈的信用卡。”

    好吧，这就是程雨涵，每当你有那么一点感动时，她立刻用自身固有优越性打击你。

    “我请。”徐佳佳坚持着，她不想跟程雨涵争吵，同样的十八岁，徐佳佳把程雨涵当成没长大的孩子。

    请客的地点是一家露天的大排档。火烧得旺旺的，炒菜的大锅里不断地喷出火来，塑料小筐装着或荤或素的菜品，就这么露天地放着。车来车往，棚子下的食客们说说笑笑，无心抱怨糟糕的卫生环境。

    程雨涵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哇，跟我们学校门口的饭店一模一样！我去点菜。”话没说完，扔下徐佳佳跑到灶台边跟老板兼厨师商量着点菜了。

    程雨涵就是个开朗快乐的孩子，尽管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停住！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在表扬一个人的同时，也要顺便把缺点提一提呢？一个人的缺点，真有那么重要吗？朋友之间的交往，到底是和缺点做朋友，还是优点做朋友呢？首先，我们必须要承认，成为朋友的先决条件，是相互欣赏，欣赏对方性格中的闪光点，也就是优点。所以说，大多数时候，我们交往的并不是朋友，而是优点。

    有必要那么冷酷吗？

    我们为什么不能让感情战胜缺点呢？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一颗宽容的心对待朋友呢？

    徐佳佳检讨自己，她决定在剩下的时间里，收起挑剔的心，忽略程雨涵的缺点。效果很明显，那天晚上，徐佳佳过得很快乐，可以说，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之一。

    在家里，程雨涵可以因为一件小事跟母亲顶嘴，到了外面，她是个漂亮活泼懂礼貌而且嘴甜的青春美少女，跟上潮流的说法，就是无敌青春美少女。

    程雨涵对着掌勺的师傅一口一个叔，对大叔掌勺工夫表示了发自内心的崇拜，又对菜品的新鲜程度，卫生程度进行了高度的表扬和肯定。菜上桌的时候，无论是菜品的份量，外观还是味道，明显是超水平发挥。以至于邻桌的人有心提意见，看到程雨涵甜甜的笑脸，立马打消了念头。

    原来，人生的选择是如此的丰富多彩，你不仅可以选择和谁做朋友，还可以选择跟朋友的缺点或是优点做朋友，你可以嫉妒，愤怒，也可以宽容，喜悦，平和。

    活着，我们唯一不能选择的是出生。我们无权选择父母，贫穷或是富裕，高尚或是卑劣，坚强还是懦弱......当然，也曾有过愚蠢的家伙们尝试寻求法院，诸如：“你们为什么要生我？”“我为什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之类所谓绝望的呼唤，归纳到逻辑的范畴，只需要四个字就可以总结：无理取闹。

    很早以前，徐佳佳就学会了功利主义总结，她把感情分成两类，一类是有用的感情，例如喜悦，幸福，冷静之类。一类是无用的感情，例如伤心，绝望，痛苦，愤怒，埋怨。当后一种情绪出现的时候，她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有用吗？只有唯一一个答案：没有，不仅是没用，反而会引发更多的麻烦。于是，她学会不了伤心，不绝望，不痛苦，不愤怒，不埋怨，那么，她贫乏的感情品种里，剩得最多的是麻木。

    程雨涵的出现，对徐佳佳来说，是一个意外。突然之间，她的脑子清醒了，原来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她们的快乐和伤心是如此地简单，直接触及人体的每一种情绪，伤心了就哭，愤怒了就骂，高兴了就笑。不必隐忍，不必伪装。如果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那么，爱情呢？

    关于爱情，徐佳佳曾经有过很多顾虑。她担心唐家明对她只是同情，与此同时，她也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因为恐惧，孤单和寂寞，对唐家明，这个唯一对她友好的少年，产生了依赖。她担心，对唐家明不公平。她想得越多，她的束缚就越多，她就越来越不开心。

    是时候向程雨涵学习了！

    徐佳佳问了唐家明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唐家明心神不定。“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爱，还是不爱？两个字，或者一个字就够了。”

    “佳佳，爱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停！唐家明，你跟我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开心吗？”

    “开心。”

    “喜欢吗？”

    “喜欢。”

    “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

    “例如，毕业之后，你会留下来吗？留在北京？”

    “会，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万一你爸爸来学校找你怎么办？万一你爸爸又逼着你退学怎么办？”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你的麻烦？你帮了我很多，出学费，找工作，担心我没饭吃，担心我太节省吃不饱，还担心我自尊心太强不愿接受你的帮助，你有没觉得烦，觉得累。”

    “怎么会呢，又胡思乱想，帮你是件很开心的事。”

    “你所说的，都是真话吗？”

    “是。”

    “唐家明，你喜欢我。”徐佳佳肯定地说。

    唐家明很狼狈。“徐佳佳！你闭嘴！”

    “我不！唐家明，你可以否认，可以发脾气，可以象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把我的头按到水里淹死我。但是，你不能强迫我闭嘴。我认为，你是爱我的。但是，你不敢爱我，因为你更爱的是杨敏，是不是？”

    徐佳佳希望唐家明否认，她张大着眼睛，不敢眨眼，她害怕眨眼的瞬间，错失了真实的答案。

    过了很久，唐家明说话了，他说得很慢，显示他确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的咬字也很准确，很显示，他不想引起误会。

    “是，你和杨敏，我更喜欢杨敏。徐佳佳，你象个长满倒刺的小刺猬，跟你在一起，只会让人遍体鳞伤。爱得越深，伤得越重。杨敏不一样，她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和她在一起，有一种一辈子的感觉。”唐家明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残忍的话，“徐佳佳，谢谢你提醒了我。以后我会更注意一些跟你保持距离。我不想哪一天杨敏误会我们俩。我对她真心的。等她一毕业，我就跟她求婚。对了，我妈妈也很喜欢杨敏。”

    徐佳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鼓励过自己，勇敢地接受最糟糕的结果。是的，现在就是最糟糕的结果。她跟心爱的男孩表白，男孩告诉她，他爱着另一个女孩。

    徐佳佳失恋了。亲情是一场战争，徐佳佳输给了杨敏。爱情是另一场战争，徐佳佳也输给了杨敏。两场战争，杨敏都是胜利者。徐佳佳，一直都是那个失败者，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徐佳佳躺在床上，她想哭，但是她的眼里一滴泪也没有。脑子里象放电影一样，放着她和唐家明的点点滴滴，一遍又一遍。她想起和唐家明的第一次见面。他是那样的可恶，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她宁愿唐家明永远是那样的可恶。

    “徐佳佳，你不是想死吗？为什么还要挣扎呢？”

    那是唐家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徐佳佳猛地睁开眼睛。

    唐家明认识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徐佳佳感觉到了恐惧，那是一种潜伏在内心深处，从头到脚都冰冷如寒冬的颤抖。

    为什么徐佳佳会觉得恐惧呢？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害怕。女人们常常说，天啊，我胆小，我晚上一个人不敢睡觉；我看到蛇和老鼠会尖叫；男人们则常常说，胆小的女人是多么地可爱啊。不，徐佳佳能严格区别恐惧和害怕。唐家明于她，不是一个单独一人的漆黑的夜晚，也不是面目可憎的小小老鼠和蛇。她感觉到的是，她早晨起床，她去食堂吃饭，她去教室上课，她在宿舍睡觉等等等等，她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在危险乌云的笼罩下，她只知道危险，不知危险何时何地会以何种态势出现。

    徐佳佳是个聪明的学生，她的考试成绩一直很好。不要总是批评应试教育。如果一个人在自己不屑一顾的领域内都沦为失败者，至少，在所谓聪明的等级上，是需要打一些折扣的。应试教育都会了徐佳佳一个生存法则：凡事都有标准答案，不一定百分百正确，但百分百能得分。不信？你看吧，徐佳佳已经开始推理了：唐家明是同时认识她和杨敏的。什么样的人会同时关注她和杨敏呢？即便是血缘关系最近的徐盛，袁小宜，也只来得及关心杨敏一个。等等，也许，杨敏才是唐家明关注的目标，徐佳佳，不过是顺带而已。

    十八岁的徐佳佳，孑然一身，友情求而不得；亲情求而不得；爱情亦是求而不得。自始至终，她最要的目标是生存，生存，继续生存。为了生存，她必须排除一切潜在的危险。

    午后的图书馆，靠窗的位置能够受到阳光的眷顾。她坐在这个位置，一天一夜。身边的同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学习，他们上网游戏荒废生命，他们谈情说爱，他们甚至偷撕书页……陷入绝望的人会有怎样的思想呢？徐佳佳在羡慕，羡慕平平安安活着的每一个人，会哭会笑会吵架会骂人会偷懒会做坏事都没关系，只要能活着，安安全全地活着。徐佳佳的后背全是汗，冰冷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