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陵血

    早春的江南,风清水暖,杏花飘香。

    江陵城中最大的酒楼玉堂春二楼,北山蘅坐在靠窗的雅座,静静地凝视着远处江景。阵阵微风拂过他的面庞,意料之中的舒适凉爽。

    “公子,这是您要的秋露白。”

    店小二笑呵呵地呈上酒坛,将瓷碗放在桌上斟满。

    “有劳。”北山蘅微一颔首。

    “嘿,为公子倒酒是小人的荣幸。”店小二望着眼前神仙似的人物,眼睛弯成了一条缝,“这秋露白是江陵独有的珍露琼浆,云沧大陆南北千万里,都找不到第二家,您真有眼光。”

    “这酒确实香。”北山蘅翘起嘴角。

    美景,美酒,享受着凡俗之人惊艳的目光,不用受重九那死小子的聒噪,他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那您慢用。”小二将毛巾搭在肩上。

    北山蘅礼貌性地点点头,又将视线移到窗外,赏起楼下的杏花来。

    “这位公子怎的孤身独酌?”

    耳畔骤然响起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北山蘅回过头,望着桌前之人蹙起眉。

    来人本是瞧着他气质出尘心中痒痒,没曾想对方这一转身,便瞧见了北山蘅那张脸。

    一双冰冰冷冷的桃花眼,眼尾上翘微有些妩媚,鼻梁高挺,唇薄而红润。本是一种凌厉而风情万种的气质,却因为略圆润的下颌而现出三分柔和来。

    说是雌雄莫辨,又觉得眸光清冷。

    饶是他坐拥天下诸多的美人,也从未见过北山蘅这般,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在一起的漂亮。

    于是抖了抖袖口伸出手来,恭恭敬敬地抱拳一礼。

    “在下完颜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完颜毓这个名字,放到江湖上任何地方,都要叫人抖三抖。然而北山蘅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他淡淡地听完,又将视线投向窗外。

    青年似乎觉得有些受冷落,摸摸鼻子,指着桌子询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说罢,不等北山蘅答话,便自觉坐到了他对面。

    北山蘅忍不住蹙起眉。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完颜毓自以为风雅地吟了一句诗,感慨道:“这淮扬盛景,果真如诗中所言,名不虚传啊。”

    “风还未起呢,几时雨打风吹了?”北山蘅面无表情地道。

    完颜毓一噎,连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我见公子丰神俊朗,不忍叫你受雨打风吹嘛。”

    北山蘅轻笑一声,别开脸去。

    “公子这酒闻起来甚是清冽甘甜。”完颜毓凑到酒坛口嗅了嗅,动作十分不雅,“美酒当配美人,不如我陪公子饮两杯?”

    说着,便伸手过来要取。

    北山蘅将酒坛推过去,眼底漫起一丝嫌弃,“这酒送你了。”

    “哎呀,公子的手好白。”完颜毓一把扣住他的腕子,嘿嘿笑着便抬手要摸,“我长了这么大,还未见过这般白嫩的手。”

    “那你还真是孤陋寡闻。”北山蘅嘲弄地笑笑。

    说罢,他骤然将被捉住的手抽出来,另一只手一掌拍在桌上,酒碗应声飞起,直直地朝着完颜毓胸口而去。

    完颜毓措手不及,被酒碗打在前襟上,里面的酒洒出来溅了一脸。

    “好喝吗?”

    北山蘅伸出三指卡住他的喉管,冷冷问道。

    完颜毓脸色变了又变,咬着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位大哥,小弟有眼无珠扰了您的雅兴,求您放我一马。”

    北山蘅将他从座位上甩下去。

    “滚吧。”

    完颜毓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滚了。

    北山蘅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唤来小二结了银子,恹恹地走到大街上。刚行了两步,转过一条街口,身后突然冲出一人将他撞开。

    北山蘅下意识摸了一把袖中的《流光策》,以为是窃贼。

    很快,他就发现街道上的行人都跑了起来,男女老少嚷嚷着,皆往淮江的方向奔去。

    “发生什么事了?一大早地就见着官军。”

    “听说江上死了人,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现在州衙的官老爷都过去了。”

    “嗨呀,哪有什么大小姐!那是凌波宗的副宗主。”

    吴映月?

    北山蘅一皱眉,随着人潮往江边行去。

    江陵是南方大郡,朝廷的粮仓,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上达天听,更别说是江上死人这样的大案。

    淮江边早已围满了百姓,一个个窃窃私语着,对着江上指指点点。州衙的捕快们挎着刀,在岸边围了一圈,却拦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心怀各异的看客。

    北山蘅立在一块石头上,借着身高优势向江中看。

    果然,昨日他造访过的那艘楼船正泊在水面,桅杆上的帷幔依旧完好,但是船头的少女们却整整齐齐地倒在地。

    鲜血从上面漫出来,将附近的江水染成一片血红。

    官府的人正从里面抬出一具尸体,尽管蒙着麻布,还是可以从露出的衣角判断出——这就是昨日被重九捆起来的女子。

    吴映月……《流光策》!

    北山蘅将所有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快便看出了端倪。

    从突然出现在望舒城的陈氏兄弟,到昨夜闯入客栈的逝水阁弟子,再到今日猝死在江上的凌波宗副宗主。

    所有人的目标都指向了那卷《流光策》。

    北山蘅摸着袖子里的书,心砰砰直跳,隐约觉得自己卷入了一场大风暴。

    “师尊。”身边有人轻轻拽他的袖子。

    北山蘅吓了一跳,回头望去,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没等他询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重九便摽着他的胳膊道:“师尊怎么将弟子一个人丢在客栈中?弟子早上起来不见师尊,心里着实是慌乱。”

    “不是说你别再跟着我吗?”北山蘅拍开他的手。

    “弟子没有跟着师尊,弟子来江边看热闹,碰巧遇到了师尊。”重九乖巧地眨眼睛。

    “那你慢慢看,我走了。”

    北山蘅转过身,分开人群走出来,朝着略有些空阔的街道走去。

    身后有一个小尾巴一路跟着。

    “你不是看热闹吗?”北山蘅不得不停下脚步。

    “弟子看热闹却看到了师尊,热闹没有师尊好看,所以便跟上师尊侍奉左右。”重九又露出那副小白兔式的乖巧。

    北山蘅冷哼一声,走到路边买糖糕的面前,掏出五个铜板。

    “拿一个。”

    “好嘞,”小哥笑眯眯地接过钱,拿起糖浆,“公子您想浇个什么模样的?”

    北山蘅想了想,指着重九道:“照着他,整个猪的。”

    小哥看向重九,不知道该浇个猪还是该浇个人,只好勾出个人形出来,加了一只猪鼻子、两只猪耳朵。

    北山蘅笑起来,“做的不错。”

    他将糖糕拿过来,迎着重九又气又恼却不敢说的表情,慢吞吞地咬掉一个猪耳朵。

    重九眨眨眼,“师尊,沾到嘴角了。”

    北山蘅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擦拭。

    重九却上前了一步,微微踮起脚尖,敢在他前面拉住他的手,伸出指尖在北山蘅唇边轻轻一抹。

    “有事弟子服其劳。”

    重九将手指含进口中,嘴角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

    北山蘅骤然觉得有些不对。

    “你是重九,还是那个……”他绞尽脑汁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得憋出一句:“那个不要脸的?”

    “师尊,你说呢?”重九笑意更深。

    你大爷!又被忽悠了!

    北山蘅将手里的糖糕丢在他脸上,气得拂袖就走。

    重九却立在原地动也未动,将那糖糕拿起来,照着北山蘅咬过的那只耳朵咬下去,发出令人脸红的口水声。

    “师尊咬过的糖好甜。”

    北山蘅觉得脸上一阵发烧,连忙加快了步伐,恨不得能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还好那个神经兮兮的臭小子没有跟上来。

    北山蘅连飞带跑地从江陵城中出来,拉起外袍的风帽遮住脸,朝着城郊奔去。

    江陵城南十里,有一处佛寺掩映在长草之中,屋舍简陋,墙体斑驳,隐约透着萧索衰败之气。

    北山蘅缓步走上前,敲了敲门框。

    里面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和尚,双手合十,对着北山蘅行礼,“施主非佛门之人,缘何涉足此地?”

    “佛门道门,本是殊途同归。寺中景好,不如移步共赏?”

    “原来是江陵来的贵客,贫僧慧能,失礼了。”高个和尚抬起头,上前半步,低声道:“陈公子已到院内,施主请进。”

    北山蘅随他进去,大殿中站着一个青年。

    一身丝质短打,身材魁梧,正是旬月之前在望舒城中见过的陈家镖局三公子陈烁。

    “怎么是你?”北山蘅迟疑,“令兄呢?”

    陈烁两步跨过来,急急道:“二哥自那日往月宫拜见月神教左护法之后便没了声息,陈某惦记着凌波宗之事,未敢在滇西久留,便先行乘船回了江陵。”

    “没了消息?”北山蘅惊讶不已。

    圣教座下左右护法素来办事谨慎,虽然自己鲜少过问,但是也事事尽心未曾出过纰漏。

    北山蘅蓦然想起一事,“你们去拜见月神教左护法,是为了从他手中得到一本《流光策》吗?”

    “你如何得知?”陈烁惊讶不已。

    北山蘅摸着袖口,慢吞吞道:“因为我在凌波宗吴副宗主的船上,也找到了那本《流光策》。”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铮”地一声。

    一把长剑从斜刺里伸出来,稳稳地架在他肩上,剑锋离雪白的脖颈不过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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