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幽深, 垂着绣帷,燃着灯烛,如同一个华美的坟墓, 静得只剩下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尘光总是一点点流逝, 如此乏味。
自从亲自将瑟瑟送入陵寝,沈昭就觉得好像把魂遗落在了那里,只是带着个躯壳回来, 空空落落的。
超度的法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看上去很是正常,好像早就已经节哀。会坐在一边听这些和尚念经, 目光空洞,思绪飘飞, 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人都说若是被伤心冲昏了头脑,整个人都会变得浑浑噩噩, 可他偏无比清醒,那些和瑟瑟一起度过的岁月, 开心的, 痛苦的, 在眼前一遍又一遍晃过,白天黑夜,永无停歇。
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夜里躺在床上, 睁眼看着那图绘穹顶,常常一看就是一宿, 第二日还能照常上朝、听政。
朝臣们越来越乖觉, 大体是看他脸色实在难看, 没有敢拂逆其意的, 他说一句话,回应他的只有“万岁”、“英明”,那群人低眉顺眼的,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魏如海偷觑着沈昭的脸色,悄悄往香鼎里撒了把安神香,正想壮着胆子上前劝他歇息,內侍进来禀,说凤阁侍中钟毓求见。
钟毓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朝中重臣了,来面圣身后还跟了个新科刚晋上来的小朝官,抱着一摞奏折,满脸稚嫩和胆怯,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沈昭一眼。
“镇南将军剿灭了淮州匪患,活捉了几个主事的,审过,应该是从前南楚武安侯府的客卿,他们一心想为徐长林和徐潇报仇,在南郡多方奔走,纠结南楚余孽,意图反叛大秦。”
沈昭被安神香熏得昏沉,耷着眼皮,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在淮州,抢夺瑟瑟的药,伏击小襄的是不是这些人”
钟毓没答话。
沈昭了然,慢悠悠道“那就是他们了。”
他的语调轻缓,若涓涓细流淌过河潭,听上去既和善又悦耳。但钟毓实在太了解他了,当即便有不好预感,忙上前一步禀道“南郡战乱频起,楚国旧民中反叛者甚多。臣以为,当前安抚优待为上策,秦楚交战多年,彼此仇恨,大秦朝臣对楚民盘剥压迫甚重,积怨日久,民不聊生,这才”
“所以他们就来抢瑟瑟的药。”沈昭的一双眸子澄澈如雪,无辜且困惑地看向钟毓“瑟瑟杀他们了吗瑟瑟害他们了吗”
钟毓静默片刻,沉声道“他们只知道自己抢的是大秦皇后的药。”
大秦皇后。
沈昭低声笑开,笑声回荡在宣阔的大殿之上,显得无比诡异森凉。
他曾立志要予瑟瑟这世间最顶级的尊荣富贵,要让她活在云端,被天下女子钦羡,可到头来,他熬尽心血捧出来的大秦皇后这四个字,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这人间总是如此荒谬可笑。
沈昭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玄锦缕金的厚重袖氅垂下去,无声的落在地上。
钟毓又谆谆劝了他一大通,所言无外乎“怀柔之策”,“仁心”,沈昭一直等着他说完了,才漫然问“你通大秦刑律吧”
钟毓不知其意,一时愣住,而后轻道了声“通”。
沈昭端起手边的茶瓯,举在半空,仔细欣赏着上面的青釉竹叶纹,悠闲道“聚众谋反,戗害大秦皇后,单这两条,该如何论处”
钟毓不说话了。
沈昭接着道“他们不是恋故国吗那就不必押赴上京了,就地论处,头颅挂到城门上,一定要挂得高高的,得让所有的楚民都能看见。”
说罢,沈昭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钟毓,又问“你说他们有没有娶妻他们的妻还活着吗”
吓得钟毓慌忙跪倒“陛下,妇孺无辜,求您宽赦。”
沈昭冰冰凉凉地看着他。
钟毓自觉千百人的性命正悬在天子一念之间,强迫自己静下心,慢慢地分析给沈昭听“南郡之所以叛乱不断,固然是因为有楚国旧臣在暗中煽动,可若是国泰民安,百姓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造反如今南郡的情形就如同人间炼狱,秦民与楚民相互憎恶,那些无良官员趁机欺压楚民,设置苛捐杂税,甚至逼良为娼,强征壮丁,家破人亡的悲剧天天都在上演。若是不论缘由,铁血镇压只会令矛盾激化,此时更需要天子的仁心,需要陛下去保护您的子民。”
殿中安静了良久,钟毓忍不住抬头去看沈昭的神色,他宛如玉雕,微微向后仰靠在龙椅上,姿容俊美得惑目惊心,却半分温度都没有。
冰冷,又显得很脆弱,仿佛一折就会断裂。
钟毓立即为这想法而感到荒谬,他是天子,手握重权,乾纲独断,掌天下人生杀,他怎么会脆弱
“原来是这样,难怪南郡的叛乱总压不下去,看来是朕疏忽了。”
沈昭看向钟毓“你亲自走一趟吧,祸首一定要斩,至于旁人,你从权处置吧。朕赐你御剑,予你先斩后奏之权,贪官污吏尽皆杀得。”
钟毓忙谢恩,可当抬起头看见沈昭那副倦懒的模样,又在心里嘀咕,陛下是真被他说服了,还是嫌他太聒噪,想拟个名目把他支出长安
从前陛下勤政时,这宣室殿从早到晚晋谒的朝臣不断,而今天,他都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一个请求面圣的同僚都没有,大殿前云阶明净,守卫森严,四处都空空荡荡,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他呆愣地站着,忽听御座上飘下来寡凉闲散的嗓音。
“钟卿,你到了南郡之后要多杀几个人,等你杀的人足够多了,你就知道,人命、生死不过如此,犯不上为这些事一天天的来烦朕。”说罢,沈昭朝魏如海招了招手,魏如海从置物架取来了他的佩剑。
沈昭拨开剑,雪亮剑刃浮雕着莲花纹,能清晰映出人的面容,果然,照出来的样子很丑,他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将剑摁回剑鞘,越过龙案扔到钟毓身前,剑鞘以青铜铸就,剑身是精铁,本就十分沉重,哐当一声砸在钟毓面前,震耳惊神,连铺满石砖的地都似乎跟着震了一下。
钟毓倒是面若寻常,他身后跟着的小吏却骇了一跳,浑身哆嗦,双腿发软,怀里抱着的奏折被抖落了一地。
魏如海胆战心惊地偷觑了眼沈昭的神色,默默为这可怜小吏捏了把冷汗。
这小吏反应过来自己殿前失仪,忙磕了好几个响头,想求饶,嘴唇却颤得厉害,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惊惧之下,只有继续磕头。
“行了”沈昭有些不耐烦,可看这小吏仓皇失措的模样,又觉有趣,坐直了身体,紧盯着他,微微一笑“朕是洪水猛兽吗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那小吏抖若筛糠,危机中生出几分急智,颤颤巍巍稽首道“臣臣慑于陛陛下天威。”
沈昭越发觉得有趣,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回道“臣臣凤阁舍人淳于康。”
沈昭问“你这口音”
小吏慌忙将口音倒回来“陛下恕罪,臣每每紧张就会说起家乡方言。”
沈昭向后仰身,闭了眼,漫然道“这方言听上去甚是好听,你是哪里人”
“莱阳郡。”
沈昭倚着龙椅,仰头看向穹顶,神色幽邃难辨,疲倦中透着难以盖过的精明锋芒,他沉默良久,倏地问“你现在任什么官职”
小吏回道“凤阁秘书郎。”
“朕擢你为凤阁侍郎,在钟毓离京期间,你暂代侍中一职,代行其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且不说从秘书郎到侍郎连升三品,如今左右丞相虚悬,侍中实际行使的就是丞相之权,朝堂上,可谓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事关朝廷命脉的重权交给这么个新科刚入仕的六品小吏手里,陛下是疯了吗
钟毓皱眉,刚想劝他些什么,沈昭抢先道“今儿先这样吧,朕乏了,钟卿,你代朕拟一道旨,让这个”
小吏道“淳于康。”
“让这个淳于康尽快上任,你将朝政交接一下,快点去南郡吧。带上朕的佩剑,记住了,多杀几个人。”
钟毓看着沈昭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心知怎么劝都没用了。他比谁都清醒,比谁都精明,他会不知道有多不妥吗
这分明就是故意在捣乱。
钟毓是耿正直臣,不会阿谀奉承,当即也没给沈昭好脸,弯身拾起佩剑,潦草一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沈昭刚低头抿了口茶,一抬头见他没了影,嚷道“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啊怎么脾气比朕还大”
魏如海躬身看地,恭敬道“您是皇帝。”
沈昭无趣地睨了他一眼,朝淳于康招了招手,语重心长道“你可不能跟他学。”
淳于康已从最初的胆颤和惊讶中走了出来,意识到这出戏收获了意外之喜,仅凭天子一句话,他已经身价倍长。不自觉间卸去了胆小的伪装,朝沈昭堆起一副讨好的笑脸,灵巧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必恭敬顺之,鞍前马后。”
沈昭满意了,好像也顺气了,脸色好了许多,朝他摆了摆手,淳于康十分乖觉地告退。
折腾了一通,亦或是安神香发挥了功效,沈昭觉得有些困倦,起身走入了内室。
魏如海只跟他到门口,止步在隔扇外。
自打瑟瑟死后,沈昭的脾气便越发乖戾,当他在寝殿时,绝不许旁人进,哪怕是最亲近的大内官也不行。
这样子倒好像回到了从前,宋贵妃刚离世时,沈昭一日日封闭自己,乖张冷戾,只是那时还有温贵女来陪他,来跟他打闹,而如今,连当初那个俏皮贴心的小姑娘也已经不在了
魏如海轻叹了口气,不忍离去,站在隔扇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沈昭走进去,鲛绡纱帘高挽,瑟瑟就坐在纱帘下,金钩坠着的鲜红缨穗轻轻扫着她的肩膀。
他觉得自己可能得病了,病长在脑子上,时常会出现幻觉,看见瑟瑟出现在他的寝殿里。譬如现在,她膝盖微弯,抱腿坐着,只穿了件单薄的玉色纱衣,一头乌发披散着,包裹住了大半个身子,本低着头正在出神,闻得脚步声,蓦得抬头,看见他进来,那几乎透明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朝他眨了眨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在她第一次出现时沈昭激动万分,当即就想要扑上去,结果瑟瑟像是受了惊,仓惶躲开,站得离他远远的,冲他摇头,不许他靠近自己。
她的身体几乎透明,更像是一团烟气聚起来的,不言不语,只会站得远远地看着他。
沈昭观察过了,她只在寝殿里出现,去不了别的地方。
他照例坐在南窗下,絮絮说道“这个人有备而来,故意在我面前说莱阳话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就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你不许我杀那帮老臣,可我总得替你出口气。”
纱帘下的瑟瑟露出了忧伤的表情。
沈昭赌气道“谁让你离开我的,我的日子过得太乏味了,我想生点事出来,我不想当明君了,我想当个昏君。”
瑟瑟缄默不语,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安静地看他。
“当然如果你能一直在这儿,从早到晚地陪着我,那我可以”
还未说完,就见瑟瑟轻摇了摇头,面带遗憾地站起身,如一缕烟雾,消散在幽深的殿宇里。
“你去哪儿还回来吗”沈昭彻底慌了神,急忙奔上来,摸向刚才瑟瑟坐过的地方,却什么都摸不到,掌间空荡荡,只有一手冰凉。
他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可没由来得就坚信这绝不是他的幻觉,他像是个坠落悬崖的可怜人,胡乱抓住一根藤蔓就不想放手,紧凝着刚才瑟瑟消失的地方,喊“魏如海,召宗玄过来,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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