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贤含笑打量着沈昭,道“真没有想到殿下竟是这等好脾气,好像跟外面传说的不太一样。”
沈昭上前几步,眼睛明亮,容色真诚,喟然叹道“姑父有所不知,我少年监国,难免威望不够,为了震慑老臣,不得不做出副严肃面孔,久而久之,外面便有了些不实传言。其实啊,我这个人心软又好说话。日子久了,您就知道了。”
温贤满意地颔首,掠了眼站在一旁娇艳柔媚的宝贝女儿,在心底盘算了下,试探着问“那殿下有几房妾室啊”
语罢,他略显羞赧道“恕我问得唐突了。我久居莱阳,对长安中的事知之甚少,如今女儿将要大婚,我还是挺为她挂心。本不该如此冒昧,只是见殿下如此亲切温和,一时没忍住便问出来了。”
沈昭忙摆手“无妨。”他微笑道“我没有妾室,等瑟瑟嫁进东宫,那便是独一无二的太子妃,内帷之事都她说了算。”
温贤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笑得愈加春花灿烂“好女婿,好女婿,瑟瑟她娘真是好眼光。”
瑟瑟和温玄宁对视一眼,默默地各自把视线飞向树梢。
太子殿下的脾气好不好他们不好说,但戏是真挺好的。
沈昭和瑟瑟约定,明日辰时他来接瑟瑟,要跟理正一下当前的这一团乱麻。
瑟瑟将此事告诉了兰陵公主,兰陵公主却道“咱们大秦虽民风开放,不比南楚礼教森严,对女子约束甚多,但终归还是有规矩在的。你们将要成亲,照理不该再见面。”
她摸了摸瑟瑟柔滑的发髻,含了些宠溺纵容,笑说“可你是娘的女儿,就算不守规矩了,谁又敢说什么”
瑟瑟转忧为喜,乖巧地钻进她的怀里。
兰陵搂着女儿,语意幽深道“瑟瑟,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娘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你只要乖乖听娘的话,我就能让你过得比旁的女孩儿都轻松快乐。”
瑟瑟只当总算过了母亲之关,长舒了口气,对母亲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欢快流畅地点头,小嘴甜蜜蜜“那是自然,我最听母亲话了。”
兰陵垂眸看着美貌绝伦,玉质通透的女儿,一双翦水浅瞳干净清澈,似乎根本就藏不住心事,一望便见了底。
美且好掌控。
她甚是满意,笑意愈浓,抚着女儿白皙柔腻的颊边,似总也爱怜不够。
晨光微熹,薄曦初散。
瑟瑟领着婳女从西角门出来,远见街巷幽长,沐在干净柔软的晨光里,人烟稀少,安静宁谧,沈昭一袭青色锦衫站在桑树下,带出来的禁卫皆退出去两丈远,他独自站着,清雅孤冷若山间辰月,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垂洒在脚边,有种让人出神的诱惑之美。
沈昭见她出来了,上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外面,便将手缩回来,道“今日天气倒好。”
瑟瑟点了点头,极自然地与他并肩而立,婳女乖觉,快步退到他们身后,和两丈外的傅司棋站一起。
“我思来想去,当前之事,纷繁复杂,总得一件件理,当务之急,便是要把高士杰被杀一案给破了。”
瑟瑟记挂着他说的了断,没成想他竟将话转到了这上面,有些吃惊。
沈昭道“只有破了案,还徐长林一个清白,才能让他快些离开长公主府,回南楚去。”
瑟瑟一时头沉,正想解释她和徐长林的关系真没那么复杂,却见沈昭目光一定,凝睇着她,缓缓道“你偷跑去别馆见他,又对婚事抗拒,除了因为一个荒诞的梦,不就是怀疑我和姑姑有事情瞒着你,想从徐长林口中套出些消息吗”
瑟瑟微怔“他跟你说了”
沈昭微笑“不是,我猜的。”
瑟瑟打了个颤,默默地把抻出去的脑袋缩回来,心道怎么这么会猜
沈昭却不以为意,负手慢行,任清风撩起袖角,环佩轻响,温声道“我们确实有事情瞒着你。姑姑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算盘。而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话说到此,他突然停步,转过头。
面前一座两层茶寮,藏青幡巾摇曳,隐约有丝竹乐声传出来。
瑟瑟看了眼朝阳的位置,纳闷“才这个时辰,怎么就唱开了”
沈昭引她入内,神情清淡,道“每逢十五、月底,这茶寮里会将一出固定的皮影戏从早唱到晚。”
两人上二楼雅间,从回廊望下去,底楼敞座却是无虚席,瑟瑟定耳细听,狠吃了一惊,这皮影戏唱的竟是当年淮关战败,宋玉阵前逃脱,叛主卖国的故事。
瑟瑟小心翼翼地看沈昭的脸色,发现并没有什么波澜,稍稍松了口气,把小二唤过来,问道“此乃京中大忌,为何会有人这么大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唱”
小二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见瑟瑟惊艳貌美,颇想献殷勤,也顾不上老板嘱咐得不许多嘴,压低了声音道“您第一回儿来,有所不知。我们这家茶寮是岐王的产业,皮影戏班也是他花钱请来的,每月都唱上两天,多少年都这样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跟东宫那位主子较劲呢”
瑟瑟朝他摆了摆手,回过头来冲沈昭低声道“天子脚下,这种事陛下竟不管吗”
沈昭凝着幕布上灵巧移动的皮影,似是看得入神,随口道“管过,也打过,可打完了他一切照旧,坚决不改,总不能因为这点事把他杀了吧。”
这倒是。
沈晞那狗脾气,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
话说回来,且不论宋玉有没有投敌卖国,就说当年若不是有淮关之败,黎渊战死,沈晞失去了战功彪炳、权势滔天的外公,凭他的长子身份,再加上母族支持,太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
如今鸡飞蛋打不说,还要处处被那身体里流淌着仇人血脉的弟弟压一头,他心有怨气也是正常。
瑟瑟不由得叹了口气。
沈昭转回过头来看她,慢慢道“我既决定要侦破高士杰一案,便要将他生前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他死的那一天,来过这个茶寮,听过这出戏。瑟瑟,我劝你也仔细听一听,不要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你本来就不是局外人。”
瑟瑟纳闷,不解地看向沈昭,见他目光轻渺,落在台上,道“有些事,置身事外看过去时是一回事,身在其中时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想知道真相,可真相你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一声响亮的锣鼓,让他的话戛然而止。
台上戏如人生,唱尽悲欢离合。
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白骨盖道,将士掩面泣泪,祸首畏罪自尽,家眷旧部皆遭屠戮。
瑟瑟心里有些难过,总结“一出悲剧,都是输家,没有赢家。”
“有赢家。”沈昭凝望着戏台,神情寡淡,声音毫无波澜“裴家,兰陵公主。”他唇角微勾,带了些许戏谑“戏终归是戏,不能面面俱到。戏外的部分,当年两大外戚倒台,得益最多的可不就是兰陵公主和裴家么”
“他们敛权自用,足够得意,连立储大事都要经过他们的认可。”
瑟瑟看着他秀美疏冷的眉眼,沉默良久,道“你怀疑是我母亲和裴家陷害了宋玉将军你有证据吗”
沈昭转过头来看她,“我没有,但我想,高士杰有。”
“什么”瑟瑟愕然。
“我看过大哥呈上来的卷宗,当夜在晏楼,高士杰见过姑姑身边曾经的属官阮秋和,两人在雅间里密谈了一个时辰。高士杰的随从进去送茶时,零星听到几句话,关于证据,宋家,兰陵公主。”
“我猜,阮秋和背叛了姑姑,担心被杀,便想拿到高士杰手里的证据,一举将兰陵公主扳倒,这样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瑟瑟疑惑“可若是这样,阮氏的手里也得有高士杰想要的东西,不然他凭什么宋姑娘”
瑟瑟醍醐灌顶,愈加肯定“阮氏曾是母亲极为倚重的近臣,他有机会探听公主府里的秘密,他一定是知道宋姑娘的下落。”
“高士杰要用自己手里的证据换取旧主之女,宋姑娘。”
沈昭神色复杂地看着瑟瑟,眸中若掀过万千风澜,终究归于沉静,含了几分酸气道“连这事徐长林都跟你说了,你们关系还真是不一般。”
瑟瑟默了片刻,神情凝重道“阿昭,我觉得我们是在谈论正事,态度应当严肃,言语应当凝练,可你总这样拈酸吃醋,无理取闹,几时能把正事理出个头绪”
沈昭的表情瞬时僵在脸上。
她还嫌弃上他了
台上戏快要演完了,正安静的当口,隔壁雅间有人在议论“戏终归是戏,不敢往深里演。没演到宋玉的外甥当了太子,他朝为帝,没准儿就是要给宋家平反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看现在是罪人,将来怎么样还真不一定呢。”
“要说当今这位殿下还真是厉害,那等劣势下,不显山不露水,还能稳坐东宫。”
“哪是他厉害,是兰陵公主厉害。这位女中豪杰,选了谁是太子,谁就是太子。这不,听说要把女儿嫁进东宫了,瞧瞧人家这谋篇布局,才真真是着眼高远,下手利落。”
“也不尽然,太子到底是养在裴皇后膝下,陛下总要给裴家几分薄面的。”
“我可听说,当年宋贵妃是自杀,就是为了能让儿子没了亲娘,好被皇后收养。宋家真不愧是武贲世家,各个都能豁得出去。”
“嘿,你说是自杀,还是被人逼死的”
瑟瑟本在斟茶,不过是些闲话,自小听得多了,早不往心里去,可听他们说到宋贵妃,蓦然想起那夜裴元浩在密室里脱口而出的话可别忘了当年宋贵妃是怎么死的。
手一抖,滚烫的热水顺着茶壶口淌出来,泼溅到腕上,她陡然吃痛,低吟了一声,将茶壶扔开。
沈昭忙去挽她的袖子。
所幸,只是溅了些水珠在腕上,微微红肿,没有大碍。
沈昭给她吹了吹,又冷眼掠了一下隔壁,拉着瑟瑟起身,道“戏听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吧。”
两人顺着平康坊漫步,沈昭瞧瑟瑟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道“我早就说了,你不一定承受得了真相,才到这一步就这么副模样”
瑟瑟霍的抬头“那我要是真承受不了呢”
沈昭微微一笑“还能怎么样就躲在我的翅膀底下,让我替你遮风挡雨呗。”
瑟瑟望着他悠然含笑的俊俏模样,心中一痒,以阔袖遮掩,悄悄挠了挠他的掌心,道“你这样还真挺可爱的。”
受了调戏的沈昭懒懒看了眼瑟瑟,道“幸亏你是个姑娘家,有礼教约束着,不然,若是个郎君,准是个朝三暮四的风流浪子,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萝卜。”
瑟瑟没脸没皮地凑上去,软濡甜腻道“怎么会我保证,朝也是你,暮也是你,旁人谁都比不过你。”
沈昭仍旧不为所动,外通透清醒地总结“温瑟瑟的嘴,骗人的鬼。”
说罢,把她推进了锦绣坊,道“让老板给你换件男装,我带你去晏楼逛逛。”
瑟瑟当即咽了下口水,两眼发亮“晏楼,我听说那里漂亮小姐姐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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