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极,有风顺着轩窗的缝隙钻进来, 将桌上的薄宣纸吹得嗡嗡作响。
宁王拿了镇纸把宣纸压住, 看着沈昭,神色凝重道“阿昭, 太子殿下,请慎言,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可就收不回来了。”
沈昭这些年在那斗争激烈的朝堂上浴血厮杀, 不知趟过多少血路,挨过多少刀剑,纵然是鲜衣怒马少年, 可那一腔火热冲动的少年心性早不知在何时都被磨平了。
宁王以为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是冲动,是仗着自己的几分聪明劲在逞能。
但其实今日之场景,从兰陵入刑部, 到玄宁在西苑坠马,再到如今, 拉着徐长林来找八叔对质, 一步一步早在他心里谋划过许多遍了。
沈昭平静道“有些话总是该说的, 待孤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需要八叔亲去御前,好好和父皇商量,还长林君一个清白, 让他回南楚。”
宁王一阵结舌, 想起什么, 看了看一旁纤秀静立的瑟瑟, 朝着沈昭怒道“你闹这么一出,原是在争风吃醋你是储君,是将要继位的太子,你怎么能如此儿戏”
沈昭摇头“不,孤是真心想放长林君回南楚,不希望他命陨于此。”
徐长林闻言,眉宇一翘,颇有些意外。
“南楚朝中奸佞横行,以闻太师为首,不顾国力疲弱,民生凋敝,一心主战,试图通过战事敛财敛权。放眼朝中,唯有武安侯徐广漠主和,并不惜力排众议,送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和亲。”
“可惜,英雄不寿,武安侯病重,眼见时日无多,若是他倒下,在无人压制朝局的情况下,怕是不能阻止南楚挥军北上了。长林君是武安侯唯一的传人,只要他能安全回到南楚,顺利承其父爵位,扛起武安侯府的门楣,以长林君之智,大概能与南楚那一朝佞臣抗衡,将秦楚两国的和平维持得久一些。”
宁王嗤道“战就战,我们大秦国力强盛,难道还怕了他南楚不成”
话将出口,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大秦不怕南楚,可是沈昭有足够的理由不希望短时间内战事再起。
大秦的军队把持在兰陵公主、庆王和岐王的手里,如今陛下尚在,还能勉强压制,若是陛下驾崩,沈昭登基,少年天子,又无母族依靠,这些经年在外统兵的将领必定不服。
若是这个时候再起了战事,便不得不把他们放出去御敌,各个心怀异志,又手握重兵,离了京师,只怕更加难以掌控。
往好处想,他们御敌顺利,回京复命,战功彪炳,难以撼动,天子收回兵权之日会更加遥遥无期。往坏处想,他们中但凡有那么一两个,趁着拥兵在外,干脆扯旗反了,这大秦天下就会陷于烽火之中,彻底乱了
不管哪一条,都是面前这位未来新君的大忌讳。
对沈昭最好的,就是在他登基后几年内不再有战事,给他足够的时间稳坐帝位,整顿朝纲,能将权柄尽收回来,使政由己出,到那个时候再战也不迟。
而这一切,倒是真的需要面前这位武安侯府唯一传人长林君配合他完成。
徐长林也想到这一层,对沈昭的缜密心思钦佩之余,却又不免深深忧虑。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心底落下叹息。
可是他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南楚境内因常年战乱已是民不聊生,那群奸佞只顾着搜刮敛权,并不顾百姓死活。
若是背水一战,拼上全国之力也只能搅得大秦内部纷争不断,纵然把沈昭拉下马,可大秦照样可以再立新君,而南楚却当真要毁在那群奸佞小人的手里了。
当前最佳策略,便是各自积蓄实力,来日再战。
徐长林将这些暂且摁下,朝着沈昭深揖一礼,恭恭敬敬地问“那么高大人是怎么死的,还请殿下赐教。”
沈昭将要张口,宁王抢先一步道“有些话不必当着外人的面儿说吧”
徐长林一怔,目光在这间书房里转了一圈,依次划过瑟瑟、沈昭和宁王,确定了,这里只有他是外人。
沈昭悠悠道“八叔以为,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这位长林君会善罢甘休吗只有让他知道事情有多么凶险,他才会惜命。”
宁王默默看了看釉绘穹顶,缄然无语,大约是认命了,干脆坐回椅子上,摇着折扇,等着沈昭扒他的老底。
“孤看过案宗,也问过晏楼里的姑娘,可以确定,那夜高士杰在见了阮氏之后,又见过一人”
宁王抬头问“你凭什么认定那人就是我”
沈昭道“众人皆说那人络腮胡子,以斗篷遮面,看不清真实容颜,照理很难确定此人的真实身份的”
“可晏楼的姑娘说,那夜高士杰不曾要鸨母送他的酒,但却让下人备了专门饮酒用的白玉酒杯,说明他自带了酒。且不说他为何要费这周折,单说现场的证物,并没有发现盛酒的酒盅,这不是很奇怪吗”
宁王一笑“哪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一件小玩意,许是案子突发时现场混乱,被弄丢了也未可知。”
“晏楼的姑娘说,自案发后,高大人的护卫便将案发地守住了,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这些护卫来自南楚,孤查过他们的底细,皆与大秦没什么瓜葛,不存在被人买通的可能。只有一种解释,酒盅是凶手带走的。”
“父皇设宴为南楚使者接风那晚,我可记得,八叔对南楚所产的清酒梨花白赞不绝口。或许高士杰是好心,希望你们的会面能融洽,能各取所需,各自达到目的,便特意为八叔带了梨花白。八叔恐怕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看着人死了,有些慌张,又想起自己曾为梨花白赋诗,怕暴露了身份,便将酒盅带走了。”
说到这里,沈昭微有停顿,神情微妙起来。
宁王会意,叹道“在这里,我犯了错。”
沈昭道“是呀,若是酒盅没有少,好好的放在现场,也许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是梨花白还是梅花白,负责侦破此案的又是大哥,他向来粗心,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可偏偏少了。高士杰这样的身份,随身物品皆有专人料理,只要审的仔细些,总能审出些什么,所以别馆里失踪了一个小厮,这小厮还是专门料理高大人随身物品的。”
“那时别馆已经封禁,非八叔或四弟的王令不得出入,看上去严密如铁板,但若是做此事的是八叔,恐怕就容易多了吧。”
“大约您还详查过,高士杰自入长安便谨慎万分,身边之物只许这个小厮沾手,其余人连碰一下都不行。因他久病,每隔一个时辰便需饮药,当夜那酒盅是放在随身带着盛药的小箱箧里,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所以,只要解决了这个小厮,便万事皆妥。”
“做完了这些,您便高枕无忧,可以安心地闭门思过了。”
使臣遇害的真相竟是这样瑟瑟不禁唏嘘,下意识看向徐长林,见他双拳紧握,目中闪过锋锐杀意,直刺向宁王。
她心一沉,看向沈昭。
沈昭也注意到了,他和缓了声音,冲徐长林道“你应当知道高大人是为何而死,他手里的证据你不知道最好。兰陵姑姑也不是好蒙骗的人,她兴许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只是太想得到这证据,才留着你,想着能钓出大鱼。”
徐长林猛地抬头,双目血红,声音嘶哑“什么证据”
沈昭默然片刻,低头理了理曳地锦袖,道“好了,该说的孤已经说完了,你若是个聪明人,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等着父皇的赦令,乖乖地回你的南楚去。宋家也好,宋姑娘也罢,都跟你没关系。”
徐长林唇角漫上冷笑“看来后面的话是不能对我这个外人说的。”
沈昭道“有些事,高大人没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宋澜已经死了,宋家也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你又不是宋家人,纵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友,可也不必如此执拗。”
他加重了语气,添了几分诚恳“长林君,孤虽不喜欢你,可是很敬重你的一片义气。孤从前便听闻,武安侯府家学渊源,武安侯世子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想来你父侯对你有诸多期望。孤希望来日你我为敌时可光明正大地战上一战,痛痛快快地分出个胜负。而不希望,你过早地死于阴谋诡计里。”
听他提及父侯,徐长林满面的戾气瞬间淡去,他稍一愣怔,反应过来,正目看向沈昭,讥诮道“太子殿下真厉害,运筹帷幄,心思细腻不说,还能洞察人心。”
向他透漏了那证据有关大秦天子,让他知道厉害,却不说具体是什么。在他满腔孤愤,动了杀意的时候,向他提起父侯的谆谆苦心,让他心有顾念,不能肆意妄为。
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却将人心算计得如此精准,真是不容小觑。
徐长林知道今日再纠缠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朝着沈昭端袖揖礼,道“那么,我便回别馆了。”他转而朝向瑟瑟“这些日子,多有叨扰了。”
瑟瑟敛衽回礼,心绪复杂,却终究无从言说。
送走了徐长林,宁王看看瑟瑟,又看向沈昭,好心提醒“你可得想好了再说,是不是要让瑟瑟知道”
瑟瑟闻言,睫宇一颤,刚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昭看向瑟瑟,满面的精明锋芒褪去,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宁王脸色骤然大变,猛拍了下桌子,怒道“胡闹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越发没边了”
他一转念,想起什么,忙奔到瑟瑟跟前,温声哄劝“瑟瑟,你别多心啊,八舅舅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可从来把你当自家人的。”
瑟瑟微微一笑“是呀,真是自家人。上一回明明是您放走的小厮,却偏偏要伙同沈旸栽到我身上,您可真是我的亲舅舅。”
“不是”宁王一时急躁,忙道“这不是局势所迫,你八舅舅也不容易你忘了你小时候八舅舅多疼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冒着被你娘骂的风险带你出去疯玩,你都忘了”
瑟瑟余怨未消地低下头,但气势却弱了许多,女孩儿家终归还是心软的。
可沈昭却没她那么好糊弄。
太子殿下雍容万千地揽了揽长袖,气定神闲道“八叔,您别打岔了,孤都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把话都说开,有些事越想遮掩越遮不住,孤亲口告诉瑟瑟,总比她从别人口里知道强。”
宁王掐腰道“你可得想好了,你说完了,她可能就不愿意嫁给你了。”
沈昭一怔,倒真生出几分顾忌,他楚楚可怜地看向瑟瑟,道“瑟瑟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瑟瑟
她算是明白了,这厮是把她当傻子糊弄呢。刚刚还一副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厉害模样,转瞬对着她又跟个小可怜似的。
他可怜见过算计起人来骨头都不剩的小可怜吗
瑟瑟端袖而立,甚是含蓄矜持,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先说说看。”
这么一来,沈昭更紧张了,攥着袖子边缘,半天下不了决心。
宁王一脸的幸灾乐祸“呵呵,厉害吧,精明吧,我看你怎么收场。”言语中颇有出了口恶气的痛快。
这小子,给他嚣张坏了,还得瑟瑟来治。
沈昭犹豫了许久,颓然叹道“瑟瑟,反正我心里想着是不能骗你的。我整颗心都在你身上,就算你要怨我恨我,我都认了,为了你我愿意”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瑟瑟极不耐烦地打断太子殿下那浮夸至极的告白,“再不说,我就走了。”
沈昭抬手抚着额头,宛若暴雨中深受捶打、孤弱无依的小白花,有气无力道“既然宋玉将军是冤枉的,那么当年他未曾率军支援黎渊便不是临阵脱逃,而是另有任务。大军调遣必有圣令,高士杰是宋玉将军的旧部,我猜他手里的是一道圣旨,一道十六年前命大军西撤,设伏九丈原的圣旨。”
话音陡落,宁王倒吸了口凉气,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沈昭看着宁王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我曾经查看过淮关的地形,依照当时的战况,在九丈原设伏是最好不过。黎老将军和宋玉将军都是能征善战之人,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只是”
“只是后来泄露了军机,被南楚打得几乎全军覆没,黎渊战死,举朝攻向宋玉,说得好听点是外戚向皇兄施压,说得难听点,那就是逼宫,皇兄无法,只能牺牲了宋家。那些外戚是存了坏心的,如此运作便是将皇兄先搁在了里面,绝了皇兄及其后世子孙为宋家翻案的念想。”
宁王代他说“那个时候高士杰等人逃走,拿走了那份能证明宋玉清白的圣旨。皇兄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待他踏上我大秦国土之日起,便是他该命丧之时。”
“那份圣旨一旦公之于众,不光帝王颜面扫地,当日参与过诬陷宋玉谋反的老臣也会狗急跳墙。太子殿下,我劝你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得好,就算无人再提起你的出身,恐怕朝中之人未有一刻忘记,你的母亲是宋贵妃,宋玉是你的舅舅。”
“一旦让那些老臣害怕了,你再想顺利登基,可就难了。”
更漏中流沙簌簌陷落,已经堆砌得足够高了,宛如这十几年于指缝间匆匆流逝的尘光,大抵有许多事已被堆积起的沙尘埋在了地底,很难见天日了。
不知怎得,瑟瑟突然想起了徐长林,他拿着那份生辰花笺满含憧憬地念叨着宋姑娘若是旧人不死,也不会是如今这等寥落惨淡场面了罢。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恍然道“高士杰,徐长林,他们都是为了宋姑娘而来,他们知道至少高士杰知道,想为宋家翻案很难,所以,他们只是想用圣旨换回宋姑娘。”
屋中人沉默了片刻,宁王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是,今日长安的动乱皆因宋姑娘而起,可是,宋姑娘不能给他们,宋姑娘要嫁给太子,完成东宫与长公主府的联姻。”
瑟瑟轻笑了几声,笑声中满是嘲讽“不管皇帝陛下有多少苦衷,可是他为了帝位,冤杀功臣,这是事实吧。他要给自己的儿子娶被他冤杀的功臣之女为妻他是怎么想的真是荒谬”
说罢,她转身要走,宁王叫住了她。
他缓声道“瑟瑟,我知道你心里必定会有恨的,这都是正常。可是不要忘了,阿昭也是无辜的,他亦是当年那场祸事的受害者。如果他今日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他待你至真至诚,你不能用上辈人的错误去惩罚他。”
瑟瑟像是脊背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撕裂般的疼,偏进退维谷,根本无路可躲。
她紧抓住自己的裙裾,想要推门出去,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外面的世界。
阳光灿烂,山河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改,实际却已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又该怎么办
正彷徨之际,沈昭上前来替她把门打开,炽热的阳光流水般投洒进来,带着融融暖意,流转于面。
沈昭冲瑟瑟微笑“我送你出去。”
他的笑容剔除了权谋算计,一时又变得清透明澈,让瑟瑟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梦,只有面前的这笑容,这个人才是真的。
两人出了宁王府,天却变了色,彤云聚敛,遮住太阳,顷刻间阴沉下来,开始吧嗒吧嗒落下雨滴。
傅司棋和婳女迎上来分别给他们撑伞。
沈昭将手伸到伞外,任雨滴在掌心间浸漫开,道“我知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姑姑处心积虑要那份圣旨,是想拿父皇的把柄也罢,是想算计我也罢,总归不会是好意。你回去后说话要小心,暂且不要让她知道你已知晓自己的身世。”
瑟瑟眼睛明亮,暗含执拗“我不会轻易怀疑母亲的,但我也不会莽撞行事,我会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告诉她。”
沈昭向来拿她没办法,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在雨中静立了片刻,沈昭温声道“从前我觉得,阿姐若能一辈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下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后来我发现,阿姐其实不喜欢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所以我想,不能再继续瞒着你,总要让你知道。”
瑟瑟凝着雨丝织成帘,轻轻说“我从前不知道,原来你竟独自背负了这么多。”
沈昭浑不在意地一笑“这都是我的命,命运逼我工于心计,逼我机关算尽,我早就认了。可是,阿姐”
他转身凝睇着瑟瑟,一字一句道“我可以算计尽天下,但我绝不会算计你。这世上我唯一真心以待的人便是你,我本不需要真心,可是为你生出来了。”
看着他干净俊秀的面容,瑟瑟有些发怔,待回过神时,却觉心砰砰跳得厉害。她没由来得一慌,敷衍了几句,匆匆告辞。
望着马车消失在浅淡雨幕里,傅司棋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沈昭无甚表情道“有话就说。”
傅司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这么些心思,要是用在朝政上,经年累月下来,那是一定会有回报的。可是用在女人身上人心难测,我怕殿下会受伤。”
沈昭唇角微勾,噙着甜蜜却又深幽的笑“孤想赌一次。”
“那要是赌输了呢”
沈昭脸上犹挂着笑,却空洞了几分,显得冰冷“若是输了,那孤便不再有真心了,倒是什么都好办了。”
这场雨来得急,下得猛,不一会儿便成滂沱之势,红墙宫阙皆浸在茫茫雨幕里,看不分明。
沈昭趁沈晞在建章营里忙着清理门户,逼着宁王入了宫,向嘉寿皇帝求情,还徐长林清白,解除了别馆的封禁。
三人商量过,那个叛逃公主府的阮秋和抓到了,又在高士杰死前见过他,不如就把命案摁到他头上,给南楚一个交代。
此人贪没税款数额巨大,本也难逃一死。
沈昭想,阮氏在公主府多年,深受器重,应当是知道了瑟瑟的身世,且告诉了高士杰。高士杰大约是存疑的,想找宁王确认,反倒丢了性命。
这事不管曾经牵扯着多么复杂的往事,如今也算告一段落。
瑟瑟到家后听说母亲已回来,也顾不上去看玄宁,先向母亲请安,却见她怒火冲天,还顺手砸了一盏霁釉卢雁纹茶盏。
瑟瑟伶俐地躲开,茶盏自她面前飞掠而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福伯迎上来,低声道“公主刚才跟莱阳侯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侯爷一怒之下回他自己的侯府去了,公主就这样了”
“瑟瑟,你过来”兰陵公主扶了扶鬓侧歪斜的金钗,拉着女儿的手道“我都不爱说你爹,什么都不懂,偏爱指手画脚。你和阿昭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他当是儿戏啊,说改就能改了”
瑟瑟心里揣着事,本想只劝一劝,消消母亲的怒火便罢了。可想起阿昭的处境,又不免挂怀,试探道“或许是因为西苑之事”
兰陵公主一听,倒慢慢收敛起脸上横飞的怒意,端起几分沉稳、精明。
“这事啊,我是有些生气的,可也不至于为了一个中郎将就跟太子翻脸了。我在朝野内外翻滚多年,不至于这点气度没有。不过”
她抚着瑟瑟的手背,慢条斯理地说“这好歹是颗费心布下的棋子,再微末也不能白丢。且看阿昭如何给我个交代,若是能让我满意,那便罢了,不然,总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瑟瑟,你可别觉得母亲是在为难他。这可是为了你好,让他知道点厉害,有点分寸,将来你嫁入东宫,他也好心里有数,不敢慢待你。”
瑟瑟咬了咬下唇,强蕴出一抹乖巧的笑。
兰陵公主却看得纳罕“你这孩子近来倒是听话懂事了不少,若放在从前,你早跟我闹开了,如今竟也能乖乖站着听母亲说话。”
瑟瑟眨巴了下眼,透出几许顽皮狡黠的神采,道“兴许是女儿长大了,也该懂事了。”
兰陵公主笑道“懂事好,早点懂事也好替母亲分忧。”
从母亲房里出来,瑟瑟想去看看玄宁,刚走到门前,却见玄宁身边的小厮迎上来,说公子身体不适,早就睡了。
她见那屋里亮着烛光,却在一瞬被吹灭了,料想是玄宁到底没拦住父母争吵,担心她责怪,所以故意躲着她呢。
瑟瑟无奈一笑,也不揭穿他,只嘱咐了小厮按时给他上药,仔细照料,便回自己屋去了。
安静了几日,瑟瑟照料着玄宁,又在父母之间调停着,可到底没把爹劝回来。母亲那边也不知是寂寞了,还是生爹的气,派人把贺昀从别院接回来了。
贺昀回来时,玄宁颇为沮丧“姐,你说爹娘是不是不能再在一起了”
瑟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思了许久,才道“我觉得一切随缘吧,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明白,爹跟娘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玄宁抱着头郁闷了许久,蓦地抬起头,看着瑟瑟道“我觉得你跟太子表哥也不是一路人。”
瑟瑟修剪着敷养在白地剔花瓷瓶中的芍药,手微微一顿。
玄宁道“西苑那事先不提,我听说后来岐王因为那细作生事,手下几员大将在城郊驻营跟母亲的人起了冲突,在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持刃打斗。太子殿下下令,把为首的斩了人头就挂在城门上,姐,那好歹是立过军功的大将,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
这大概就是阿昭说得平息母亲怒气的善后之策。
岐王手底下的那几员大将历来对母亲不敬,奈何功勋彪炳,母亲一时没寻到合适名目收拾他们,这个节骨眼,又不好生事,就这么搁下了。
沈昭这样做,既替母亲免去诸多麻烦,又震慑了文臣武将,朝野内外畏惧太子威严,怕是又会安静一阵儿了。
瑟瑟从前对这些事从不细想,听过就罢了,如今这么琢磨一下,倒真觉得里面弯弯绕还挺多。
她换过清水,道“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持刃打斗,那本来就是死罪,你别跟着瞎起哄。”
玄宁碰了个钉子,不忿道“姐,你就是个骗子。你表面说不想嫁给太子表哥,可旁人一说他的坏话哪怕是你自己的亲弟弟,你就不高兴,爹说他你也不高兴,你们女人都这么虚伪吗”
若放在往常,这小兔崽子敢这么说话,瑟瑟少不得要揍他一顿。可如今,却把瑟瑟说愣了,她立在轩窗前,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婳女进来说,陛下今夜在琼花台设宴,为长林君践行。
果然,是要让他快些离开。
瑟瑟心里倒也舒了口气,走便走吧,总比把命丢在这里好。
她让侍女准备衣妆,却听婳女道“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子殿下病了。”
瑟瑟手里的剪刀一错,将一朵正要待放的花苞剪了下来,层叠合抱的花苞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外瓣颤了颤,像是在表达未及芳时便陨落的幽怨。
玄宁已没眼看了,一边念叨着“虚伪的女人”,一边拿被衾将自己盖住。
瑟瑟懒得搭理他,抓住婳女问“什么病严重吗”
婳女道“御医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只是前几夜下过雨后骤凉,着了凉,加上政务繁忙,没能好好休息,发热得有些厉害。”
瑟瑟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
阿昭自小是不大生病的,可一旦病了,便是去如抽丝,得拖拉些时日。
瑟瑟挂念着,让侍女给自己理了妆容,换了衣裳,便去催促母亲,早早地进了宫。
她如今也学乖了,到底是姑娘家,又临近婚期,总得矜持些。见了嘉寿皇帝和裴皇后,也不提沈昭生病的事,只默默随侍在一边。她如今再看嘉寿皇帝,心情着实复杂了些,也不想多说话。
嘉寿皇帝的身子骨倒好像更弱了,靠在缠丝软垫上,手里拿着锦帕,不时要咳两声,灌了半盏茶,好容易摁下去,冲瑟瑟道“阿昭病了,你好容易进宫,去看看他吧。”
瑟瑟倒是想去看,但面上还得装一装,颇有犹豫看向自己的母亲,低头不语。
皇帝只以为她对这门婚事还是不满意,也不多说,只催着她去。兰陵公主那边像是有事要跟皇帝商量,巴不得支开瑟瑟,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放女儿走了。
东宫里的花开了大半,牡丹花海,紫藤攀垣,远远望去如锦绣堆灿,沐在阳光里,映照出近乎于虚幻的美。
东宫内侍魏如海端着药碗进来,见沈昭还披着外衣在榻上看奏折,将药送过去,谆谆劝道“殿下,御医说了,你得好好养着,不能累着,折子明儿再看吧。”
沈昭病容苍白,额间却皱着几道褶,像是奏折里的事很不让人省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打了个哈欠,将奏折扔到一边,躺下之前嘱咐魏如海酉时叫醒他,琼花台的夜宴他得出席。
魏如海应下,躬身退出去,轻轻把门合上。
东宫内外一片静谧,偏窗外风声不止,吹动枝桠簌簌作响,好似花落了一地,顺着风劲儿在飞旋。
沈昭的梦里没有落花,只有漫天冰雪。
城墙巍峨,马蹄踏雪。
他一袭深黑披风,神骏飞驰,禁卫紧随其后,入了西京、皇城,进了昭阳殿。
他只觉得冷,明明宫殿里烧着熏炉,布着炭盆,暖和得宫女都只穿了一件薄衫,他竟觉得比那冰河飞雪千里驰骋的疆场还要寒冷数倍,一股凉风顺着衣襟钻进来,直往心里去。
宫女内侍跪了一地,皆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好像知道自己大难将至,可看看君王那冰冷的脸,却连求饶都不敢。
沈昭在掀帘而入的一瞬,却仍旧不自觉地放轻缓了脚步,好像还是从前,瑟瑟总是眠浅,稍微有些动静她便会惊醒。她又不爱看见他,他实在想她想得厉害时,便会趁她睡了,悄悄来看一看,然后趁她没醒,再悄悄地走。
那时多么心酸,可细想起来,却仍有一丝丝甜蜜,哪怕她恨他,厌恶他,可心爱的女人总归是近在咫尺的,她只属于他,哪里也去不了。
今日再入她内殿时,恍惚中竟还会生出几分昔日的感觉,好像一切未变,从来没有人向他告过密,没有人非议过皇后的贞洁。
殿中温香靡靡,美人着轻纱,躺在榻上,只是衣裳皱得厉害,好像被揉搓过,徒劳的搭在身上,虚掩着一片春光。
瑟瑟闻到动静,坐了起来,在看到他的时候好像有些意外,一闪而过,随即镇定地将滑在腰间的轻纱拉了上来,遮住柔腻如玉的香肩。
沈昭看了她几眼,听到些窸簌不定的动静,转而看向旁边的箱柜。
那声音隔着一层箱壁,隐隐约约的传出来,刺入耳廓。
沈昭想,干脆他把温瑟瑟掐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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