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眼底划过一道冷锐的杀意, 却看徐长林一派优雅闲适,撩起前裾屈身坐在了榻席上,敛袖斟茶, 全然没把天子冷怒放在眼里。
瑟瑟还在, 沈昭不愿意在她面前失了风度,更何况这翠华山里外都是禁军,实打实的坚盾防守,不是凭他一张利嘴就能生出飞翼逃出去的。
既然已经占了上风, 何必逞一时之气, 且陪他慢慢玩,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沈昭绷着的那股劲儿倏然松了下来,望着徐长林微微一笑, 温和道“你是友邦来使,朕自然不会为难你。府邸宅院都备好了, 妥帖的仆从也都备好了,长林君只管放心地在长安城里住下, 朕必奉你为上宾,绝不苛待。”
“哦,陛下是想要囚禁我。”徐长林一脸了然,却沉定自若, 毫无慌乱, 抬起青釉茶瓯在指间,漫然道“难怪陛下愿意来看这场戏,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以此为由将长林囚哦不, 是留在长安。”
“远道而来的使臣, 邂逅了世家姑娘, 流连忘返。不管天下人信不信,总归是个理由。”
沈昭一面清风和煦,甚是惬意地单手擎额“如此既给秦楚两国留了余地,又符合长林君的绝世风华,那么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徐长林道“外臣自然满意,想来,兰陵长公主和闻太师也会很满意的。”
他提到兰陵和闻太师,沈昭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但很快恢复如初,问“你刚才说闻太师和兰陵姑姑有联络,这事情听上去未免也太荒唐了些,谁都知道,姑姑虽然多年来敛权自用,但是通敌卖国并非小事,可不能毫无证据地往她身上按。”
徐长林轻轻拊掌,吴临推门而入,向沈昭呈上了一沓纸笺。
“这是外臣从闻太师的人那里截获的,陛下也知道,兰陵公主行事向来缜密,臣无法从她那里下手。这些信件足以说明两人一直有往来自然,信件可以造假,但是陛下不要忘了,十七年前的淮关一战,大秦的行军布防图莫名其妙落入了南楚将领的手中,当时迎战的南楚将领就是闻太师。”
听他提及旧事,沈昭拿着纸笺的手颤了颤,微眯了眼睛看向徐长林。
“陛下若是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那么对于这件事情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当年投敌叛国与南楚暗中勾结的另有其人。若这些都是真的,这两人勾结在一起,可谓一拍即合。兰陵公主希望两国开战,闻太师希望臣永远回不去丰都,只要陛下囚禁臣的消息一传出,淮关边境将再无宁日。”
沈昭随手将纸笺扔到一边,淡淡道“难怪你毫无慌乱之色,原来是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法。人人都说长林君胸怀韬略,奇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
徐长林脸上漾过苦涩“事关性命和自由,容不得臣大意。臣只愿陛下英明,多为两国百姓考虑,烽火一旦燃起,受苦的都是黎民。”
沈昭瞧着他,眸光深暗,多了几分欣赏“你如此心怀天下,朕若是再为难你,岂不显得小气。也罢,算你还有些运气,此事就到这里,朕会派人护送你回丰都,你的要求朕也都答应。只要朕在位一日,五年之内,秦楚两国绝不开战。”
徐长林霍然起身,端袖朝着沈昭深深揖礼“臣替南楚君民谢大秦皇帝恩泽。”
“恩泽”沈昭笑道“长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何必还这么虚伪你心里清楚得很,若朕不受外戚宗亲掣肘,没有后顾之忧,是断不会施这等恩泽。秦楚乃宿敌,能彼此相安一时,相安不了一世,迟早是要打的,你我之间终会有一战,躲不过去,你我注定是敌人。”
徐长林缓缓起身,真诚道“能有陛下这样的敌人,臣深感荣幸。”
两人你来我往了一番,眼瞧着要从针锋相对往肉麻的方向发展,瑟瑟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忍不了,探出头,问“可以了吧,这一页可以翻了吧要不咱们看下一页”
她见沈昭没反对,直接冲外面扬声“小傅子,把人带进来。”
门被从外面推开,傅司棋将被五花大绑的宋灵儿推了进来。
傅司棋见三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实在无法,这姑娘太闹腾了,臣怕惊动了旁人,不得已才给绑起来的。”说着,他把塞进宋灵儿嘴里的团麻拿开,又给她把绳子解开。
解除禁锢的宋灵儿狠瞪了傅司棋一眼,怒道“你给我等着”
傅司棋权当没听见,低头要往外退,退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回来,捡起地上的绳子和团麻,带了出去。
不知道待会儿要不要再把这凶巴巴的姑娘送回去,如果要,那这些东西还用得上
等他出去,瑟瑟起身走到宋灵儿身边,抬手掸掉她身上的轻尘,把她往徐长林面前推了推,轻声道“是阿昭前些日子用那个犯了事的刑部尚书跟我娘换回来的,她原本叫宋青叶,我觉得不好听,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宋灵儿。”
徐长林怔怔地凝睇着宋灵儿,浑身僵硬,眼睛一眨不眨,连鼻息都变得轻飘,惶惑而将疑,生怕这是一场梦,稍稍弄出些响动就会惊醒。
蓦然听见瑟瑟说她叫宋灵儿,他眼中柔波轻漾,抬眸深深看向瑟瑟。
瑟瑟瞟见沈昭正神色不善地在瞪她,也不敢接,忙扔下一句“你们兄妹慢慢谈吧”,便闪身退回沈昭之侧,牵着他的手推门出去。
禅房外秋空明净,湛透无云,天光和着秋风一同降落,带着凉意,渗透衫袖。
沈昭把瑟瑟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拉着她顺碎石小径走了一段,缓慢道“如果没有淮关那场战事,没有宋家的冤案,我们是表兄弟,断不会成为敌人。”
瑟瑟看着远处雾影中模糊苍渺的峰峦,感慨“是啊,若是没有这些事,那该有多好”
正喟然叹息,苏合走过来,合拳禀道“裴侍中求见。”
裴元浩。
瑟瑟一诧,陡然想起父亲和玲珑还在山上,有些慌乱地看向沈昭。
沈昭轻捏了捏瑟瑟的手,以示安抚,问“他来干什么”
苏合面露茫然“臣也弄不明白裴侍中是来干什么的,问他也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要找皇后,那股紧张劲儿,好像担心皇后出什么事似的。”
他一定是察觉到兰陵的阴谋,怕瑟瑟吃亏,才匆忙赶来。特别是当沈昭听苏合说,裴元浩此来只带了几个贴身仆从,被山下禁军拦住后也没有大闹,只好言相求,好像生怕把事情闹大了似的。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沈昭倒没想到,这个人虽然低劣平庸,对瑟瑟却是有几分慈父之心,不像兰陵那么狠。
瑟瑟紧张地拽住沈昭的衣袖“不行,不能让他过来,我爹还在
沈昭抚了抚她的手臂,温声道“可是不让他来,他会一直守在山脚下,到时候下山的时候还是会碰上。”
瑟瑟低头想了想,忙道“那我现在就下山,只要我走了,他就不会上来了。”
沈昭知道她在怕什么,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也向来不赞成遇事逃避,想劝瑟瑟,她的身世温贤迟早会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可看着她仓惶焦急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忍心点破。
瑟瑟自己反应了过来。
她正要匆忙下山,忽地,顿住了步子,睫宇低垂,神色忧郁“我是不是不该瞒着父亲了,我应该告诉他,我其实其实”
两行清泪滑落,喉咙发涩,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昭抬手给她拭泪,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宽慰道“没事,可以慢慢来,这不是你的错,岳父深明大义,他不会怪你。”
瑟瑟倚靠在他怀里,默默无言,心里却在想父亲为什么要深明大义,凭什么要他深明大义
禁军开道,两人自青松掩映的云阶下山,果然见裴元浩守在山脚,不时抻头张望山顶,一脸焦色。
他的身后,锦蓬马车由远及近,随着马声嘶鸣,倏然停住,侍从放下踏垫,兰陵公主由侍女搀扶着,仪态端方地从马车上下来。
她冷眸瞟了一眼那碍事的裴元浩,面无表情地看向瑟瑟。
瑟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看来今天是烧香拜佛的好日子。”
兰陵见她毫无慌乱,而沈昭亦一脸平静地守在她身边,两人并没有反目,而这座寺庙至今风平浪静,未起干戈,便知计谋有失,被她和徐长林逃过了一劫。
逃过便逃过了,总是来日方长。
兰陵幽缓一笑“是啊,别看它地处幽僻,可依傍仙山,灵验着呢。”
瑟瑟面上无澜,心里却不无嘲讽地想,若神仙有灵,见你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跟前兴风作浪,却不知他还想不想佑你。
“瑟瑟。”
一道温和的嗓音飘下来,瑟瑟回头看去,见父亲领着温玲珑顺着石阶走下。
看到温贤,兰陵很是吃惊。
先前瑟瑟为了避人,悄悄让父亲混在禁军中,趁着清晨薄雾弥散,天光暗淡,让他先一步上山,这才躲开了兰陵的耳目,没有让她提前察觉。
可眼前的情形却着实复杂了起来。
温玲珑依偎在温贤身侧,显然是有些怕兰陵,轻微瑟缩了一下。温贤知道兰陵的所作所为,又见她还和裴元浩纠缠不休,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左手领着温玲珑,右手又要来领瑟瑟,沉声道“山倒是座好山,庙也是好庙,只可惜邪煞之气太盛,不能久待。跟父亲走,父亲有话要对你说。
他话里嘲讽之意很是明显,若换个人这样说,兰陵早处置了,可偏偏嘲讽她的是温贤,她半点脾气都没有,甚至连方才那满溢的精明算计都不见了,只目光愣怔地看着他,缄然不语。
反倒是裴元浩见温贤要领着瑟瑟走,立时不忿,飞身上前,挡在他面前。
苏合见势不妙,领着人上前,心道万一闹起来,损伤的可是皇家颜面,因而看向沈昭,等着指令。
沈昭却另有顾忌,朝苏合摆了摆手,让他把禁军撤到三丈之外,不许靠近,不许听他们说话。
眼见禁军撤走,裴元浩再无顾忌,他上前揪住温贤的衣领,阴恻恻地一笑,充满了报复意味,压低声音道”你凭什么要瑟瑟听你的话她可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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