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挂着一弯孤月, 夜色沉酽,内侍躬身提着犀骨宫灯快行,泛黄的灯芒落到地上, 照出了憧憧人影。
宁王深夜奉诏而来, 本心怀忐忑, 以为沈昭又遇见什么麻烦了。可听他这么一问, 略微愣怔,低眉思忖了许久, 才幽幽叹道“确实有些隐情”
瑟瑟本坐在榻席上,魏如海单把她跟前的茶水换成了清水,她抬起茶瓯抿了一小口,目光炯炯地等着宁王的下文。
宁王刚张了口要说, 看了眼她鼓起来的肚子, 关切道“你瞧着是快生了吧,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
瑟瑟立马道“这我哪儿睡得着啊八舅舅,你就说吧,你要心疼外甥女,想让我早点睡, 那就快点讲,我听完了故事, 自然心满意足就去睡了。”
宁王无奈低叹了口气,开始讲那陈年往事。
中州毗邻北疆, 连年受战乱侵扰,环境甚是恶劣。当地鱼龙混杂, 贼寇不绝, 自然需要守军多加弹压, 维持着一方的安宁。
但那里毕竟远离京畿,天高皇帝远,缺乏来自于朝廷的直接管束,再加上大秦同南楚连年战乱不断,国库吃紧,拨付到中州的粮饷一再缩减,边陲守将日益不满,渐渐的,就不大听朝廷号令了。
灾荒之年,食难果腹,兵匪勾结在一起,背着朝廷洗劫过路商客,都成了常事。
基于这种情况,中州连同当地的十万守军自成了一个小朝廷,刺史人选往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充其量,事后朝廷再下一道圣旨,正式册封,给新任刺史过一过明路,是为了让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中州由陆家统治四十年有余,本已根深蒂固,可就在十几年前,出了乱子。
上一任中州刺史陆铭是个满腹韬略的英才,在嘉寿三年还率军支援过淮关之战,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为秦军保留了最后的一支队伍,率残部成功撤到淮关以北,阻止了南楚的进一步攻击。
封疆大吏,煊赫功勋,前途本一片光明,奈何英雄早逝,淮关之战后没有几年,陆铭就过逝了,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幼子陆远和一群各怀鬼胎的部曲。
当时北方的突厥趁着大秦与南楚一战大伤元气,屡犯我北线边境,而中州作为北方的门户,负有抵挡之责,烽火遍燃,战乱不断,这种复杂的局势,一个七岁的孩子根本镇不住。
久而久之,老刺史生前的部将里就有生出歪心思的,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反正朝廷也不管,由着他们相互厮杀,甚至还乐意见得他们自相残杀,这些将领各个拥兵自重,若能相互消耗,以朝廷的角度确实更好节制。
最后胜出的那个人,朝廷都会赐一道圣旨,正式封他为中州刺史。
便是这样险恶的环境下,陆远时常遭到刺杀,小小年纪,虽身居高位,却终日活在刀尖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家贼环伺,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瑟瑟托着腮听得入神,由陆远的遭遇想起了沈昭的幼年,不由得叹道“听上去也是个小可怜啊。”
宁王的神情复杂,凝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是可怜,可没多久,就有人去助他了。”
瑟瑟立马露出好奇之色,却见沈昭垂目沉吟片刻,道“兰陵姑姑帮了他。”
宁王点头“就是这样。”
当时突厥犯境,北线告急,而西关还算风平浪静,朝廷便命西关守将贺兰懿分出三万精锐前去支援。
这三万大军入了中州,先是把突厥人打跑了,而后又整顿了内务,把那些暗怀鬼胎、不尊少主的部将一一解决,从此陆远稳坐刺史之位。
随着他慢慢长大,智勇谋略不逊其父,坐镇中州,地位稳固,再无人能撼动。
这便是宁王所知道的,有关中州的全部往事。
沈昭听后良久无言,虽还算合情理,可跟他想得不太一样。兰陵对陆远有恩,这么多年过去了,陆远对她言听计从,听上去没有什么可疑的,可沈昭总觉得,依照前后两世所见,陆远和兰陵的关系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他凤眸微眯,想起一个关键之处。
淮关,陆远的父亲当年也参加过淮关之战。
沈昭就这点再问宁王,宁王却不知道。
“淮关之战发生时我也还小,自始至终都是一笔乱账,当事的人皆讳莫如深,我又哪里知道去就陆远和长姐的这点事,还是当年长姐喝醉了,在我面前细数她平生得意事时,无意间说出来的。”
宁王想起什么,看向瑟瑟“还是她跟你爹和离后,心里难过找我喝酒,才说出来的。我看啊,这世上能令长姐心绪大乱的只剩下我那在莱阳的前姐夫,你若还想知道什么,不如把你爹叫回来,让他去问,没准能问出什么。”
“不行”瑟瑟这一夜都软绵绵地偎在沈昭身侧,一副温婉小娇妻的模样,一听他提及父亲,蓦地强硬起来“父亲跟这些事没有关系,他已经回莱阳了,就不能再把他扯进来。”
殿中倏然安静。
瑟瑟缓过这道劲儿,又觉出自己太过敏感了,大概孕中多思,人也变得神经兮兮,她朝着宁王颔首,轻声道“瑟瑟失礼了,舅舅见谅。”
宁王自然不会跟他疼爱的外甥女计较,只是深眸凝睇着她,露出些疼惜之色。
本来以为这丫头是个没心没肺,单纯浅薄的,没想到心思还挺重。唉,这么重的心思,又夹在母亲和夫君之间,得受多少煎熬啊
他正兀自叹息,忽听沈昭道“那当年的事又该从哪里知道呢”
宁王道“总得是有一定年岁,有一定身份,能直接接触到当年之事的。”
两人皆发愁,哪有这样的人可瑟瑟的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溢出些晶亮黠光,糯声道“有可能有。”
沈昭和宁王齐刷刷看向她,她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身子,道“当初先帝刚驾崩,我母亲诛杀宣室殿旧人,我一时不忍,把谭怀祐谭大内官救出去,安顿在宫外了。”
当年兰陵察觉谭怀祐不见了,还来问过瑟瑟,被瑟瑟一通装傻含糊了过去。彼时母女两未翻脸,瑟瑟在兰陵心中还是个单纯没心眼的孩子,因而兰陵半点都没往她身上怀疑,只以为是沈昭暗中动的手脚。
而沈昭却以为是兰陵所为。
当时宣室殿旧人都被兰陵杀光了,沈昭初登基时正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只以为谭怀祐也没逃过兰陵的毒手,跟那些无辜殒命的宫人一起埋了,也没有详查。
就是这样混乱之中的阴差阳错,竟没有人再去留意那昔日侍立君侧、风光无比的大内官,由他在宫外活了下来,前些日子下人还来向瑟瑟回禀,说谭大内官虽不能出门,但在府中逗鸟养鱼,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瑟瑟将这一段往事说出来,殿中依旧安静,无人说话。
她在沈昭的默默注视下,有些慌“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就是这个事当时就我娘问了我一句,你连提都没提,我就给忘了。最近倒是想起来,可我看你总那么忙,天天对着奏疏皱眉,我又帮不上,怕招你烦,才没到你跟前聒噪”
短暂的沉默,沈昭竟弯唇笑了,握住她的手,温声“做得好,做得漂亮极了。”
宁王也笑“哎呀呀,从前真是小看了我们家瑟瑟,没想到啊,这么厉害。”
瑟瑟长舒了口气,被他们两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露出几分羞赧。
既然找到了线索,沈昭自是片刻不能等,命人连夜将谭怀祐接入宫中。
大内官一身绸布衣袍,是坊间富贾的打扮,瞧着倒真跟下人像瑟瑟禀报得一样,这些年在宫外,变得从容温和了许多,一点都不像当年在御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他跪地,稽首,朝沈昭行礼,沈昭让魏如海去把他扶起来,道“大内官不必紧张,朕将你找来,只是想问一些事,等问完了会将你再送回去,不会为难你。”
谭怀祐颔首道“陛下只管问,奴才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他朝着瑟瑟鞠礼,满怀感激道“娘娘对奴才有救命之恩,奴才一直都想报答,能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是奴才之幸。”
他如此诚恳,许多圈子也就毋需绕了。
提起当年淮关之事,谭怀祐也知之甚少,但说到中州陆家,他却能说出一些鲜为人知却震惊众人的事。
“算起来,四十年前,中州第一位姓陆的刺史就是如今中州刺史的祖父,他本是寒士出身,不够资官拜封疆大吏,是得了贵人暗中提携,才有了当初的际遇。”
沈昭刚想问贵人是谁,蓦地,四十年前这几个浮跃在脑海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谭怀祐道“这个贵人便是昔年的左相李怀瑾。”
“因是暗中提携,明面上两人并无来往,所以瞒过了当年的圣祖皇帝,甚至差一点也瞒过了先帝。只因先帝心中的一点疑虑,而派人多年暗查,才查出了当年的事。本来,先帝是想告诉陛下的,可他思虑再三,决定将这个秘密深埋于九泉之下,不让陛下知道。”
沈昭脱口而问“为什么”
“陛下若是知道了,会放任陆家继续镇守中州,而不动他们吗”
沈昭没说话,只在心里道,不会,当然不会。
前世的他,就是在发现陆远同兰陵公主勾结后,便对中州陆家大加打压,逼得陆远不得不依附兰陵,处处与他作对。
其实,若能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在他没有逼人太甚时,陆远的态度其实是很微妙的,他明面上与兰陵走得近,而实际并不想跟沈昭为敌,甚至还有过向沈昭示好。
即便是到了最后,两人针锋相对,陆远也没有做过反叛之事,更没有损害过大秦的江山社稷,他的种种行径更像是在自保。
但那时候的沈昭,年少气盛,与兰陵恩怨颇深,眼里揉不进沙子,将事情处处做绝,才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艰难至极的境地。
父皇一定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所以才对他隐瞒。
真是可笑,沈昭自持谋略心机超卓,瞧不起父皇为君一生的庸碌无为,可历经两世,遭受了诸多磨砺,才恍然发觉,原来为君者,有时不为,糊涂,也是一种难得的智慧。
温玄宁曾经跟他说过,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道理。
谭怀祐临行前,很是不放心,道“先帝曾说过,陆远为人忠诚,绝不会叛国叛军,只要陛下不逼他,他会成为您的助力,而非敌人。陆远,他跟兰陵长公主绝不是一路人。”
听上去令人颇为感慨,那边陲之境,看似远离京畿,可镇守在那里的陆家祖孙三代却又跟皇室有牵扯不清的瓜葛。
瑟瑟总觉得事情虽然有些明了,但宛如碎片,缺一根线连起来。
沈昭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陆远的祖父跟李怀瑾有交情,怕不能容于圣祖皇帝,为求自保,不得不隐瞒下来。而这件事便成了把柄,被姑姑抓在手里,要挟陆远的父亲在淮关做下不该做的事。到了陆远这一辈,又怕淮关的事被揭出来,不能容于我,便只有继续依附姑姑。祖孙三代,环环相扣,真不知是缘还是孽。”
他说完了这一通,瑟瑟和宁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良久,瑟瑟才叹道“阿昭,你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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