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画珠抬手抚了抚耳间坠下的玉珰, 神情懒懒,像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微弯的秀唇噙着几分冷淡的不屑“我可不去, 我自幼秉承家训,受严厉教导,可干不出这种扒雕阑, 看男人的轻佻事。”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是个被教导得循规蹈矩的名门闺秀,元祐望着她这模样, 安静了片刻, 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声宛如银铃,清脆响亮。
崔画珠的脸倏然涨得通红, 美眸间浮掠上恼怒之意“你笑什么”
元祐捂着胸口,勉强止了笑,一脸清澈无辜道“只是觉得姐姐说得太有道理了,瞧瞧这些名门贵女, 论风姿行事可真是半点都不及姐姐。若换做姐姐,绝不会光远远看着, 看有什么用啊, 得用美色诱之才有用。这品行端正的男人, 如果成了家,或者定了亲, 总会离外面那些不检点的野花远点。可也总有缺少定力、私德有亏的糊涂男人,禁不住美人撩拨, 乖乖拜倒在石榴裙下。”
“你”崔画珠怒目圆睁, 好似目中跳跃着炽热火焰, 紧紧盯着元祐,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元祐的一番话夹枪带棍,毫不留情地把崔画珠讽了一顿,嘲讽她机关算尽,使足了手段,不过是从自己手里抢走了一个贪恋美色,上不得台面的杨宏笙。
如今的崔画珠,在元祐眼里就是个笑话,厌都不忍心厌,只剩下满满的同情和嘲弄。
崔画珠自幼骄纵,哪里受过这份屈辱,当即要发作,可一看外廊人那么多,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名门闺秀,若是吵嚷开,少不得让旁人看笑话。
加上自从她夺了元祐的姻缘,被沈昭一道圣旨羞辱了个彻底。父亲临淄侯勃然大怒,将她锁在家中几个月,让教养姑姑一遍又一遍教她女子闺德。
临淄侯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生怕得罪了皇帝,连累门庭。每每想起此事,忐忑难安,都要把画珠叫到跟前骂一顿撒气。
家里好歹有母亲护着,至多挨两句骂,并不能给画珠多少委屈受,可恨的是那跟她结了亲的杨家。
自打赐婚圣旨下来,杨家就对这门婚事敷衍至极,一点没有当初攀上公主的殷勤劲儿。吉日一推再推,聘礼下得简直寒酸,崔画珠几次撺掇她爹去人家府上闹,都被他爹撂下一句“还嫌不够丢人”给堵了回来。
她又找杨宏笙哭诉,谁知杨宏笙那个混蛋屁都不敢放一个,口口声声他不敢再忤逆家里。
若是逼他逼得急了,竟还朝着画珠发了火“我父亲如今已经开始栽培庶子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为了你连前程都快搭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气得崔画珠直骂他窝囊废,可骂得多了,杨宏笙当真开始破罐子破摔,衙门也不大去了,差事也不认真办了,天天混日子,眼看升迁无望,这辈子就要在那四品官衔上耗着了。
崔画珠岂止觉得杨宏笙窝囊,她觉得自己也快窝囊死了。
千方百计,用尽心思,竟将自己逼进了举步维艰的死角。
她再心高气傲,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怒火稍熄,冷静下来,就知道断不能跟元祐翻脸吵嚷开。她是皇帝的宝贝妹妹,就是温瑟瑟待会儿更衣回来,也只会向着她未来的弟媳,巴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
不说这些人,如今她母亲就坐在自己身边,不也当什么都没听见吗。
崔画珠深吸了口气,噙起淡淡一抹笑,恢复了温婉柔静之色,漫然道“妹妹说得都对,男人嘛,都好色,谁不想娶个美貌正妻自己姿色不如人,该怨爹娘没把自己生好。”
元祐也不跟她恼,低头抿了口茶,道“是呀,画珠姐姐生得好,虽然只有三分像我皇嫂,可是这三分也足令你艳压群芳了。我只盼着,姐姐今年十八,明年十六,永远不会有人老珠黄的一天。不然,要是连美貌都没有了,你还剩下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拌着嘴,瑟瑟更衣回来了。那些世家姑娘们各个机灵,见梅姑先出来给瑟瑟换了瓯热茶,料想她快要回来了,便都忙不迭回到屋里,正了正衣襟,端出一副温柔娴雅的做派。
瑟瑟借口更衣,也是见自己在这里,这些姑娘们便都拘谨,才想着走开一会儿,让她们舒散些。
她也是自懵懂灵动的少女时期走过来的,知道闺中女子对未来的砰然期待和礼教重重压制下的无奈,不想太过约束她们。
再者,她始终觉得沈昭是一厢情愿。
陆远这个人深不可测,就算无心反叛,可毕竟一时半会也摆脱不掉母亲的控制,怎么可能会接受沈昭做媒,娶一个天子指定的女人睡在自己榻侧。
瑟瑟打心眼里没觉得陆远能跟这其中哪一位姑娘成就良缘,可沈昭非要让她做媒,定然是有他的道理,不好拒绝,便只有装装样子。
可谁料这些年轻姑娘一面惊鸿,被陆远迷得神魂颠倒,再加上家中早向她们透漏过此番进宫八成是要从她们中挑选一个,跟中州刺史婚配的。
初进宫时还顾着矜持,眼见瑟瑟淡然散漫,不大问她们什么,有性急沉不住气的,竟主动要向瑟瑟展示才艺。
最先跳出来的那个姑娘会抚琴,还抚了一段,其余的本来还自持身份放不开,眼瞧有人出了风头,生怕落了下风,便叽叽喳喳地都凑了上去。有要笔墨绘丹青的,有会弹箜篌的,还有会唱曲的。
晏歌台如蓄养了麻雀的笼子,喧闹不止,可怜下面那些正引弦击鼓的乐人,皇帝陛下未叫停,谁也不敢停,只得硬着头皮在一片嘈乱中继续弹奏。
最后还是婳女机灵,借口钰康醒了吵着要娘,请瑟瑟回去。瑟瑟这才能喘口气,让宫人仔细地把这些世家女子们送回府。
元祐在旁看了一出戏,心情大好,对着崔画珠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非携着她的手要去凭阑看景。
对面的楼阁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陆远坐在沈昭身侧,任外面因他而风澜骤起,人心浮动,脸上神情寡淡,半点变化都没有,好像万事不关己。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俊冶惑人,安静时,更加艳若繁花,灿如星辰。
崔画珠被元祐拉扯着,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愣住了。
元祐在一旁甚为感慨“还是画珠姐姐聪明啊,早早退了和这位中州刺史的亲事。瞧瞧这些小姑娘们,真是肤浅,一瞧着人家长得好看,就什么都不顾了。这陆远不过就是有副好皮囊,又是能征善战的边关大将哦,据说陆远在中州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人家都叫他中州王。不过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姐姐情人眼里出西施,肯定不会觉得他比杨宏笙强的。”
崔画珠目光痴惘,如一缕烟霭,幽然落在对面的楼台上,甚至都懒得再和元祐斗嘴。冬风寒冽,迎面扑来,一瞬恍惚,脸颊已凉透,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好似被风一同吹走了,空落落的。
她痴痴怔怔地随母亲出了宫,将一同带来的小姑娘送回永安县主的府邸,待马车里只剩她和清河公主两人,清河公主才忍不住开了腔。
“母亲带你来露脸,原就是想告诉别人,我们家画珠压根没有把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从前多么美貌风光,如今分毫不减。至于旁的,你可不能再心气那么高,专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崔画珠一路都跟丢了魂似的,听到这么一席话,未入脑细想,脱口便说“可那本来就是我的,是裴太后当年亲自做得媒,先帝指得婚”
清河公主道“那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嘛。再者说了,这都是哪年的旧黄历了,陆远要是你的,那杨宏笙算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还想嫁几个夫家”
她不提杨宏笙还好,一提,崔画珠就觉得胸口好似堵了块石头,闷得她喘不过气。
一阵憋闷过后,崔画珠就觉得无比委屈。
她这般容色出身,不过就是想找一个好点的夫婿,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平,总是戏弄她,让她稀里糊涂就丢了珍珠,捡了颗鱼目回家当宝。
她不甘心
定了定心神,她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有没有本事能从宫里探听点消息出来这位中州刺史我从前也听说过,他跟兰陵姨母勾搭着,是标准的长公主一。皇帝陛下为何突然对他如此恩宠,还要给他做媒”
清河被她问得也有些疑惑,道“这谁能知道,圣心幽深,谁又能轻易揣测得明白。”
崔画珠道“那就打听,银子使下去,总能打听出些什么的。”
送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晏歌台总算安静下来,乐人也能专心奏乐。这一阙乐章已至尾声,幽蕴婉婉,似一个孤弱少女对月轻歌,柔肠百转,曲终,却好像有绵绵哀愁未诉尽,绕梁不绝。
沈昭拊掌,连连称好,让内侍下去给乐人看赏。
末了,他看向一直安静的陆远,问“爱卿觉得这乐声可好”
陆远默了片刻,转而笑道“陛下说好,自然就是好的。”
沈昭却较其真来“朕问你觉得如何”
又是一阵缄默,陆远站起身,躬身道“好是好,只是其中流露出来的凄凉孤单之意让臣心里很是难受。”一顿,又道“长安如此锦绣繁华,曲乐也热闹华美,偶尔赋一赋轻愁,不过是做消遣。可是臣在中州见惯了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女、寡女,闻此乐,想起她们,只剩下怜悯与痛惜。”
沈昭愣了愣,才道“难怪你刚才是那副神情,也罢,是朕考虑不周,该选一首喜庆些的乐曲。”他见陆远又要作揖,忙敢在前面问“朕听你刚才的话,好像动情颇深,爱卿口中的孤女、寡女里可有对你十分重要的人”
陆远犹豫了一会儿,怅然点头“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与她走散了。”
沈昭奇道“这怎么可能若是你找不着她还有道理,可你是堂堂中州刺史,若她想找你,总能找到的,怎么会走散”
陆远的脸愈加黯然。
沈昭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心道不会吧,这小子都长成这样了,还会情路坎坷,被人始乱终弃么这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啊,若是找出来,是不是可以跟他家瑟瑟有的一比了
正想着,内侍进来禀,说是皇后奉诏来了。
沈昭忙让他把瑟瑟请进来。
今日本就是一场戏,是沈昭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虽瞧上去荒唐混乱,却是他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瑟瑟,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得让陆远明白,他的皇后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他都能与她举案齐眉,恩爱不疑,至于他们陆家身上背的那些债,在他这里,也是人死债消,不会牵累后人。
沈昭打着这样的主意,对瑟瑟一阵嘘寒问暖,却不想,那陆远本是个谨守礼仪的人,可瑟瑟一进来,便紧盯着她的脸,目光痴怔,神情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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