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宣室殿的路上, 魏如海把事情经过大体和瑟瑟说了一遍。
陆远自打入京便住在别馆里,他连同他从中州带来的将领随从,独占了别馆内的一进院。今日大清早, 小厮照例清扫,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小厮当即被吓破了胆子,拔腿就跑, 去找别馆管事反映了此事。后管事领人去查看,却不见那女尸的踪影。陆远所住的院子内外变得干干净净, 询问中州来的一干人等, 皆众口一词,称说绝无此事。
别馆管事深知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立即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鸿胪寺卿禀报。鸿胪寺卿接到消息,也不敢就此摁下, 忙呈书报到了御前。
沈昭思忖着,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从陆远一迈进长安城,便是多方瞩目。自己和兰陵都想拉拢他, 可又都不想先露出底牌,被对方抓到把柄。
明面上都按兵不动,但实际, 沈昭明白, 自己已经在陆远身上做了许多文章, 兰陵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他不怕她动, 相反,他怕的是她不动。鱼鳖总闷在水里, 不冒尖, 渔夫便永远没有机会一网打尽。
所以, 沈昭大费周折又是给陆远保媒,又是召他入宫听曲,无外乎就是在引蛇出洞。他料定兰陵不会眼睁睁看着两人过多接触而无任何表示,这不,表示就来了。
沈昭一听到别馆里发生的事情,直觉跟兰陵公主脱不了干系。立马派刑部入别馆查探,同时,将陆远召到御前,好言询问。
陆远推说自己对这些事一概不知,坚决否认,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沈昭也不逼他,就将他扣住,等着刑部的人来回话。
不到两个时辰,刑部那边便有了结果。
他们搜查了别馆内外,在陆远住的那个小院儿的杂物间里发现了女尸,经早上负责洒扫的小厮辨认,就是他看到的那一具。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这具女尸的身份,她竟是清河公主府里的侍女,再准确些,是清河公主的千金崔画珠的贴身侍女。
沈昭一听到崔画珠这三个字,就觉出事情蹊跷,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了。
再审陆远,他倒不像先前那么理直气壮地说此事与自己无关,支支吾吾了良久,只跪地道了一句“臣有罪”,就再不肯说话。
沈昭不能拿他怎么样,或打或杀,等消息传回中州,那十万只认刺史不认天子的将士铁定会反。
陆远一身牵动大秦山河安定与否,着实有些棘手。
瑟瑟到宣室殿时,正遇上高颖从里面出来。
这些年傅太傅身染沉疴,已不大过问政事了,御前得力的人中属高颖资历最深,威望最盛。人都说,他和裴元浩是最有希望拜相的。
昔年,因为他儿子和温玲珑的婚事,与兰陵公主府生了些龃龉,使得高颖待瑟瑟向来恭敬且疏离。
两人迎面对上,高颖只朝瑟瑟深揖为礼,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瑟瑟也懒得跟他寒暄,道了句“平身”,便随魏如海进殿去见沈昭。
殿中燃起了灯烛,华光星耀,透过莲花烛台打下大片阴翳,落在沈昭脸上,越发显得神色晦暗
。
他见瑟瑟来了,便摒退众人,让她坐自己身边,握住她的手,蹙眉道“魏如海都跟你说了吧,依你看,这事情该从哪里入手”
瑟瑟深思一番,眼睛一亮,刚要说,沈昭先她一步“崔画珠。”
瑟瑟点头。
既然事情缠成了一团乱麻,陆远哪里又逼问不出什么,就只有从已经露在外面的藤蔓开始摸瓜。
那个死了的女子,可是崔画珠的贴身侍女。
一个官门深闺侍女,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中州刺史的住所里,这中间定是有故事的。
瑟瑟有些顾忌“可是崔画珠会说实话吗她若是像陆远一样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位画珠妹妹可是顶会算计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想撬开她的嘴,必然不是件容易事。
沈昭道“崔画珠是一定要审的,但在审她之前,我们得先分析一下,这事情到底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地步陆远身上是非多,咱们是知道的。但崔画珠怎么又会搅进来莫非,她见了陆远真容,不甘心当初退了这门婚事,想吃回头草”
瑟瑟早前听元祐说过,崔画珠明面上端着架子,做出来一副姻缘圆满的模样,但其实杨家早不知道拿捏了她多少回了,那杨宏笙也是个不成器的,仕途无望,终日里斗鸡走狗,简直快成了个笑话。
当时瑟瑟没有拿这话当回事,她只觉得路都是自己选出来的,人也是画珠费尽心思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是苦是甜只能她自己尝。
可现在想一想,不管是当初崔画珠试图勾引沈昭,还是她从公主手里抢夫婿,其实胜算都不高,但她还是做了,且做得坚决不犹豫,不撞南墙不回头,十足的赌徒做派。
这样一个人,会甘心陷于泥淖而不自救吗
不会。
她正敛眉沉思,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忽觉颊边一热,沈昭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端起热腾腾的乳酪茶喂了她一口,笑问“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瑟瑟恍然回过神,见绣帷轻曳,宫女进来又出去,送了两盏乳酪茶进来。
乳酪甜腻绵柔,自舌尖滑漾,只觉得甜到了心里,心情都变得好起来。
瑟瑟往沈昭的怀里挪了挪,慢慢道“我就是在想,要说画珠不聪明吧,那也不对。她只是运气不好,总把自己坑了,可一步步走得也是有谋略的。如今她不比从前,是定了亲的人,行事稍有差池被杨家抓住把柄,日子可不好过。就算看着陆远再好,也得有些胜算才好行动,不能生扑吧”
沈昭轻勾了勾唇角,道“我刚才倒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前些日子陆远在晏歌台亲口承认你和他的芸珠姑娘长得很像,那个时候身边可是有宫人在伺候的。”
瑟瑟微凛“你的意思是”
自裴太后离宫,瑟瑟对内宫宫人大肆清肃了一番,沈昭那般精明,他的宣室殿自然不需瑟瑟操心。她的重点是在自己的尚阳殿和膳房、太医院以及钰康的乳母们,像晏歌台这种她和沈昭不经常踏足的边角落里,都暂且放在了一边。
倒不是觉得不重要,只是想慢慢来,怕大肆清查宫人会惹得人心惶惶。
这样一想,就保不准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往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安插耳目。
沈昭接着道“若陆远的心上人跟你长得像,那没准儿跟崔画珠也有些像。她要是本来就有些心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不会更坚决呢”
瑟瑟挠了挠头,道“就算她对陆远有心,可怎么会闹出人命啊男欢女爱的事,怎么会闹得这么血腥”
沈昭微眯了眼,神色幽深,忖度片刻,道“你说这事会不会跟裴元浩和你母亲有关前些日子陆远去见了裴元浩,据别馆里的人来回禀,说自从陆远见过裴元浩后,情绪就不好,动辄发脾气,要不就把自己关在厢房里,一整天都不见人。”
瑟瑟摇头“我觉得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不是一个能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除非裴伯伯手里真得握着他的把柄,且这份把柄对他打击巨大,才会这样。”
沈昭沉吟道“不管真相如何,陆远的嘴是暂且撬不开的,只能像咱们刚才分析得那样,从崔画珠入手。”
瑟瑟笑问“崔画珠的嘴能撬开”
沈昭道“撬不开,但我们可以诈一诈她。”
瑟瑟蓦地有了些兴致,颇为好奇地等着沈昭的下文。
“我以命案未结为由,将陆远扣在了宫里。你召崔画珠入宫,跟她聊一聊,告诉她陆远已经把什么都说了,然后拿我分析出来的事去诈她,看看她什么反应。”
沈昭细忖之下,越发觉得此计可行“崔画珠跟陆远不一样,陆远在这里无牵无挂的,随时可抽身离去。可崔画珠脱不了身,她还有婚约在身,有她在乎的荣华美梦,人一旦有贪念,就会有弱点,就好攻克了。瑟瑟,你去吧,我觉得现在的你对付一个崔画珠是绰绰有余的。”
经他一鼓励,瑟瑟当即信心大增,捧起乳酪茶一饮而尽,便吩咐内侍去召崔画珠。
偏殿里焚着罗斛香,馥郁馨软,有安神之效,嗅一会儿只觉得通体舒坦,整个人的心都静下来了。
瑟瑟走到香鼎前,抬手揽了揽香雾,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珠帘外人影绰绰,宫女引着崔画珠进来,躬身道“娘娘,崔贵女到了。”
瑟瑟便让她领着众宫女退下,只留下崔画珠。
殿中烛光闪熠,照在水晶珠帘上,耀出一片粼粼光芒,如同斑斓闪耀的星河,将殿中映得更加奢华美幻。
崔画珠披着一身烛光拂帘而入,面上倒镇定,朝瑟瑟鞠礼,便再不做声。
瑟瑟道“画珠,今日为何叫你来,你心里有数,我不想与你绕圈子,你就说吧,你的侍女为何会死在别馆”
崔画珠眉眼皆静,无任何慌乱,刚要开口,瑟瑟先她一步“你要想清楚了再说,因陆远已经招认了一些,你若是胡说,同他的话对不起来,那你们之间必定有一人在说谎。都是官家勋贵,闹到要对质的地步,总是不好看的吧。”
此言一出,崔画珠却笑起来“娘娘,您不要吓臣女,若是把臣女吓坏了,那臣女可当真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
她这反应甚是有趣,让瑟瑟不由得翘了翘眉梢。
崔画珠认定了陆远什么都不会说。
她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莫非
瑟瑟决定先发制人,走一计险招,含糊道“陆远说,他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可偏偏让你知道了,他也是没办法,人不是他杀的”
崔画珠脸上的笑容微僵,唇角轻陷,表情很是古怪,似乎是恼怒,又带着些细微的恐惧,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她悠然一笑“什么事,画珠怎么听不懂”
瑟瑟望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斜倚在美人靠上,温柔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你觉得你跟芸珠长得像,就能笼得住陆远其实啊,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论陆远许诺了你什么,不是他多喜欢你,是他受制于你,对不对”
画珠一张娇面满是蔑然,兀自不语。
瑟瑟心道,只得做一回恶人了,来计狠招,便轻盈盈笑了,不屑道“你总是没有自知之明,人家说我长得像芸珠,你就要往自己身上揽。你这点姿色,配跟我比吗当初你费尽心思勾引陛下,他正眼看过你吗如今又轮到陆远,真是可笑,真当他会娶你”
“他会他不敢不娶”
声音尖细,如裂帛惊弦,刺得人耳朵疼,半点从前装腔拿调的娇美都不见。
崔画珠缩在袖里的手不住颤抖,面容紧绷,森然发白,恶狠狠地瞪着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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