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不是瑟瑟, 总是心软易生怜悯,在他面前, 利益权衡永远多于意气用事。可是今夜,看着本该朝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身陷苦厄困顿,他竟罕见的生出了些同情。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实在太像了,对于前尘种种,陆远也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沈昭淡瞥了陆远一眼,越过他,弯身坐于榻席, 将胳膊搭在膝上, 紧盯着他,慢慢道“陆远, 朕知道你有苦衷,有难言之隐, 所以朕不为难你了。朕先说,等朕说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朕坦诚。”
“大秦江山不容分裂, 朕在位一日,便容不得中州成小朝廷。你陆家对中州的掌控,那一套父死子继的规矩,到朕这里,就是终结。”
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陆远素身静立, 在光线暗昧处, 凤眸若蕴了浅浅雾霭, 透出些许清寒。
“但是, 在朕这里,法度之上可念人情。”沈昭接着道“朕念你陆家三代驻守北疆,抵御外敌有功,可由你继续任中州刺史,由你在任上终老。但是你之后,你们陆家的子孙得凭自己的本事去走仕途。”
陆远悠然一笑“陛下的话当真是不太好听。”
沈昭轻勾唇角,道“还是将难听的话先说在前头,后面的话才好听你坐吧。”
兴许是看眼要把牌都摊开了,陆远倒不再虚假客套,从桌底扯出一张杌凳,撩起前裾大马金刀地坐下。
沈昭仔细打量他,发现这个人虽然长了一张妖冶浓魅的俊脸,但身形挺拔精悍,肩膀宽厚平直,不再伪装时,行为举止间自带着一种淬炼在冰冷霜雪、刀马金戈中凌厉冷硬的气质,跟他先前所装出来的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本来就是纵马疆场、统御千军的少年英豪,不是缩在君王身边,专事谄媚的粉面小生。
崔画珠那个蠢货,竟以为她能威胁、拿捏得了这样的人,当真是愚不可及。
沈昭收敛起心头不屑,继续着刚才的话“难听的说完了,余下的,就是好听的了。”他抬起眉眼,正视着陆远,神情凛正,字句清晰道“祸不及宗族。”
陆远的眼睛一亮,像是在森寒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终于觅到了一丝微光,可是又怀着几分忐忑顾忌,生怕期盼已久的光终是虚幻,甚至是引他永坠崖底的陷阱。
可他实在舍不得轻易放弃这历尽千辛万苦等来的光亮,外人永远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背负着重如山峦的孽债,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游走,过得多么煎熬、痛苦。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不是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陆远犹豫着,觉得皇帝陛下应该再多给自己一些允诺,不能单凭简单的五个字就想定下乾坤。
他是皇帝啊,爱护臣子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陆远充满期冀地看向沈昭,目中莹光闪烁。
沈昭了然其意,道“不管当年发生过什么,你的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了,民间有句话,人死债消。到了你这里,是清白的,无辜的,朕不欲追究。”
陆远轻声道“陛下说不追究就不一定追究了么万一到时候您在江山稳固,独揽朝纲之后来个秋后算账,臣不是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吗”
“不是,陆远”沈昭挪动了下腿,换了个舒服些随意些的坐姿,道“凡事都得担点风险的,这就算是个买卖,朕也担着风险呢。你担心朕秋后算账,朕还担心你翻脸不认人呢。”
陆远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怒道“臣若真有此意,何必要费这么大周折入京老老实实待在中州,有十万大军傍身,享受着您和兰陵长公主的拉拢,只拿好处不表态,不是更好”
他撒完了心头怒火,安静下来,又觉出些后悔。
当今这位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玩权术,手段狠厉,连把持朝政多年的兰陵长公主都不是对手,万一他要翻脸那可怎么办
陆远心中懊悔,又怕太快认怂在沈昭面前丢了气势,后面更没法谈了。竭力维持着镇定,偷觑沈昭的神色。
皇帝陛下倒没有动怒,只是散漫地上下打量着他,直把陆远打量得心如擂鼓,才慢悠悠道“陆远,事情会到这地步,甚至于你们陆家与兰陵公主勾结多年,暗谋不轨,都不是你的错。是你祖父的错,你父亲的错,你身为陆家子孙,子为父隐,不得不顾全着陆家的声誉乃至于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到你这里不能拨乱反正,那么几十年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走你的老路。你因你父亲的过错而受制于人,你儿子因你的过错而继续受制于人,你们陆家就彻底沦为世人所不齿的奸佞,史书讽贬,后人唾骂,这就是你所希望的”
陆远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你忠君爱国,痛恨叛徒,本该在光明中大展宏图。难道真的要因为一点猜忌与迟疑,错过奔向光明的机会吗”
陆远声音中多了些许哽咽“可是,陛下”
沈昭站起身,低眸看他“朕是天子,定会赏罚分明。你戍守边疆,退敌有功,朕会给你应得的,许你在中州任上终老。但你心里明白,中州并不是你们陆家的,朕要拿回来的东西,原本也不属于你们陆家。朕若要哄你,大可不必将实话全都说出来,可既然你我君臣要坦诚,就不能遮掩粉饰。”
陆远哑声道“臣不是贪恋权位,就算臣现在投靠了兰陵长公主,待她除掉陛下,稳坐天下之后,也不会容得下臣。只不过,她不像陛下这般坦诚,藏着掖着不说罢了。”
“一直令臣顾忌万分,难下决断的,是臣身后的部曲将领,是陆家的声誉。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袭传百年的家族荣耀,都压在臣的肩上,臣不能弃之不顾。”
陆远叹道“臣的祖父当年并没有错。叛军入京,山河破碎之际,他一心忠君才舍下家业追随李怀瑾,他几次三番舍生忘死,力战不怠,打仗打得一身伤病,他为圣祖还朝,护佑你们沈家江山立了汗马功劳。可是后来发生了宫廷政变,凡与李怀瑾有牵扯者,不论忠奸,皆满门抄斩。我祖父当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啊,只能隐瞒下他和李怀瑾的关系。后来,有人利用这一段关系来要挟我的父亲在淮关之战中动手脚我父亲同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臣何尝不知道宋家冤枉,可这是陆家人的错吗难道当年那个不分是非,只凭自己喜恶就大肆株连,惹得人心惶惶的皇帝不是错得更多”
他不再躲闪,言辞铮铮,直面沈昭。
都到这个地步了,哪怕天子之怒如雷霆,他也得把心中块垒都吐出来。
沈昭没有动怒,这些事其实他早就弄明白了,就是因为他心里有数,所以才对陆远另眼相看,想在艰难之境里摸索出与他和解的可能。
“朕都知道。”沈昭的声音如一缕青雾,幽幽落地,如梦似叹,喟然道“所以朕说,一切到此为止,人死债消。让真相大白天下,还逝者公道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们我们难道要永远活在先人的阴影里吗”
陆远微怔,茫然了少顷才反应过来“我们陛下说我们”
沈昭轻描淡写“朕自一见你,便有同病相怜之感。朕自小经历的坎坷并不比你少,若要坐下来认真说一说,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陆远早就对这位少年天子的传奇人生有所耳闻,也深知一个母族获罪,无凭无靠的皇子要在斗争残酷的宫廷里熬出头是多么艰难。可听他这样毫无遮拦地说出来,还是有些惊讶。
惊讶过后,内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或许皇帝陛下是真的信他了,真心想与他和解。
这是陆远最想要的结果,但近在眼前时,却又踯躅难前,忧虑重重。
他不无自嘲地心想这一回长安之行,优柔寡断之深,若是回去说给那些追随自己征战的将领们听,怕是要被笑死了。
这一错神,沈昭已将这个话题抛开,他掠了眼窗外天色,道“说说别馆里的事吧。”他微顿,凝起视线,紧紧观察着陆远的表情变化,猜测道“侍女不是你杀的,是崔画珠杀的,对不对”
陆远瞠目,满是不可置信。
就算是承认了。
沈昭正要继续往下说,陆远茫然追问“不是,臣不懂,陛下是如何猜到的”
“刑部呈上来的验尸文书,那侍女是被人在腹部的位置捅了两刀,且是近距离捅进去的。陆爱卿,别说是你,就是你手下任何一个侍从,从近距离要杀一个柔弱的侍女,都不致于需要两刀才毙命吧”
“加之刚才皇后见过崔画珠了,她紧咬牙关不肯说出别馆真相,她可不是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人。”
提起崔画珠,陆远的眉不自觉地蹙了蹙,眼中隐有晦色浮现,但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听着沈昭的下文。
“至于崔画珠为什么会卷进来,朕猜,你近来见过裴元浩了,这个人要说他精明算计也没错,但做起事来总是容易出纰漏,是不是你们之间的秘密被崔画珠知道了”
陆远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道“家父生前曾留下了一封悔罪书,直到我看见那封书信,才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苦心。”
“他并不想让我承袭中州刺史之位,当年他嘱托好友将我带走,然后留下书信,想让淮关之战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想给宋家洗刷冤屈。”
沈昭心中一动,对那封悔罪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陆远不无遗憾地摇头“可惜,当年那封悔罪书并没有见到天日。兰陵公主派遣贺兰懿入中州平乱,裴元浩负责调遣军需,那封书信阴差阳错落到了裴元浩的手里”
“臣来长安之后,与裴元浩见第一面时,他没有让我看那封书信,而是另约时间,约在了府外。”
沈昭一诧“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远道“裴元浩让臣替他做些事,做为他给臣看书信的回报。臣猜测,这些事裴元浩可能想私下里做,不想让兰陵公主知道。”
“什么事”
陆远道“他让臣替他在中州安排一处隐秘住所,同时备下若干突厥钱币,与臣商定了联络暗号,待暗号一出,臣要派人接应他秘密进入中州。”
沈昭越听越觉得这事透着玄虚,轻笑了一声“听这调调,裴元浩怕不是想隐退了。”
陆远仔细回忆那天的场景,酒肆雅间里,几盅佳酿下肚,裴元浩见陆远答应了他的要求,格外高兴,满面春光,人也不像刚来时那般戒备谨慎,被酒气熏染得晃悠悠,吐出几句心里话。
“这长安啊,宫廷啊,真不是人待的。你觉得自己尊荣富贵,但其实都是过眼云烟,到头来,还是得仰天子鼻息。偏偏这天子又是个狠角色,容不得人,早晚有一战。经历了许多事,我如今也看开了,兰陵野心大,不听劝,就随她去吧。可是女儿我得带走,我不能让她夹在他们中间,被他们折磨坏了”
说罢,裴元浩抬起酒鼎,碰了一下陆远的,笑道“等我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了,一定会念着陆刺史的玉成之恩。”
陆远回忆完那日的场景,刚想问问裴元浩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女儿,忽见沈昭面色沉冷,如覆霜雪般森然,站在窗边静默许久,紧攥住了拳,戾气毕现,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梦做得倒是挺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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