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忆帝京【五】

小说:逆君侯 作者:仙气十足
    老爷在府内招待着来客,闻澜便早早候在了闻府门口。他担忧地朝远处张望,总觉得今日公子出门前神情不太对劲。

    马蹄声自远而近,闻雪朝的车驾近了。待轿子停下,闻澜忙走上前为闻雪朝掀帘:“公子……”

    没料到公子刚从轿内探出头来,便一把推开了自己,用袖子掩住口鼻,大步走进府内。

    “公子!”闻澜吓了一跳,回过神后便追了上去,“公子,府内有五殿下造访!”

    赵凤辞昨日回仁明宫后,将马场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了母妃。昭仪得知闻雪朝饮酒后还被自家小子带着纵马,将赵凤辞稍稍责备了一通。赵凤辞就寝后思来想去,觉得母妃说的有理。闻公子呕吐不止,这其中也有自己的过错,不知他心中是否仍存着芥蒂。

    他决意来日抽空去闻府一趟,借着给闻相带祖父书信的缘由去看望一下闻家小子,也算是礼尚往来。

    听闻刚回京不久的五皇子带了镇北将军的名帖上门,闻仕珍连忙出府相迎。赵凤辞正与闻相就塞北局势坐在主厅相谈,却见闻雪朝的身影从厅前一闪而过。

    闻雪朝快步流星地从门前走过,几名小厮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追赶。

    “大庭广众之下你追我赶,成何体统!”闻仕珍怒斥出声。

    见五殿下神色一时有些诧异,闻仕珍捋了捋胡须,叹道:“闻玓自幼丧母,臣又因政事繁忙管教不力,今日如此莽撞,倒是让五殿下见笑了。”

    两人就边境战事交谈了半盏茶功夫,宫中便传来旨意召闻仕珍入宫。闻相嘱咐府中管事好生招待五殿下,便穿上朝服匆匆出了府。

    闻仕珍走后,赵凤辞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问管事:“闻雪朝人在何处?”

    他随管事走到了闻雪朝住的云容阁,只见满院的奴仆都站在院外,为首的闻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们不伺候少爷,干站在门外做甚!”管事怒道。

    “少爷说他要一个人静静,不让我们进院伺候。”闻澜瞥了赵凤辞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凤辞一言未发,直接上前推开了云容阁紧闭的院门。

    院内果然只有闻雪朝一人。他正面色苍白地趴在水池前,喉中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捂住嘴巴的手颤抖得厉害。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趴在池前的闻雪朝马上直起了身,他背对着来人冷冷道:“哪个不听话的奴才,我让你进来伺候了吗?”

    见身后人迟迟未应声,闻雪朝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内的赵凤辞。

    闻雪朝反应极快,用袖中帕子拂了嘴角,少顷后便拍拍袍子站起了身,不露声色地朝赵凤辞拱手道:“不知五殿下大驾光临,雪朝身体抱恙,有失远迎了。”

    这人一双杏眼微微泛红,好似刚刚哭过,面上却浑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赵凤辞心中有些莫名的烦乱:“你今日又饮酒了?怎的吐成这副样子。”

    “我午憩时梦到厉鬼入梦,勒住我脖子,要把我置于死地,醒来后心胸便略有不适。”闻雪朝顿了顿,道:“五殿下,您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赵凤辞不知闻雪朝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开口回道:“信者谓其有,疑者意其无。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本就没有绝对一说。”

    “晋安帝建立大芙前夕,曾率兵攻破广阳都城门。广阳百姓誓死守城,城中水粮断绝,百姓却一步不退。数日后先帝破开城门,发现城中已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世间若有鬼神,为何先帝福寿齐天,大芙百年屹立不倒。世间若无鬼神,那死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赵凤辞心中有些惊讶,这人竟敢当着皇子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幸而听到的人是自己,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传了出去,恐怕治他辱君之罪都是轻的。

    “心中无鬼,何惧鬼哉。你只是被梦魇了而已,不必想太多。”赵凤辞见闻雪朝满脸怅然若失,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轻声说道。

    “我本不惧鬼神。”闻雪朝喃喃道,“可这世上若满是草芥人命之徒,人若是鬼,其鬼何其凶险也?”

    闻雪朝告了整整三日的病假,赵凤辞再一次在上书院见到闻雪朝时,闻公子已恢复了往日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太子上课时频频转头看向身后的闻雪朝,看似对这便宜表弟格外关注。

    上书院刚下了学,便有太监上门传旨,召闻雪朝前去中宫拜见。

    赵启邈听到母后的旨意,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起身对闻雪朝说道:“我与你同去。”

    传旨的太监忙屈膝跪下:“奴才该死!皇后娘娘只让奴才召闻公子过去,还让奴才告知殿下不必跟来。”

    赵启邈冷哼一声,甩袖便往殿外走去,吓得那太监膝盖一软,差点直不起身来。

    赵凤辞定睛看向闻雪朝,见他并未理会拂袖而去的太子殿下,接旨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太监身后走了。

    闻雪朝走进皇后的慈元殿时,闻皇后正在逗趣着怀中的雪兔子。闻皇后虽已年近不惑,面上却容颜依旧,气色极好。她见闻雪朝入了殿,便将兔子轻轻放进身旁的嬷嬷怀里,气定神闲地开口道:“玓儿来了。”

    闻雪朝向闻皇后行礼,皇后玉手一挥,嬷嬷带着宫内的侍女依次退出了殿外。

    “许久未见,玓儿又长高不少,上前来给姑母仔细瞧瞧。”

    闻雪朝向前走近了两步,站到了闻皇后的鸾椅前。闻皇后眼中露出了笑意,唯有眼角隐约的纹路能看出这位中宫之主已不复年少。

    “玓儿可知,姑母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端详了闻雪朝半晌,闻皇后问道。

    “侄儿不知。”闻雪朝乖乖回答。

    闻皇后脸上笑意仍是未减,瞳孔却微微一缩,高高扬起了修长的手。殿内突兀地响起一道“啪”声,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火辣辣的指印已留在了闻雪朝的左颊上。

    闻雪朝怔了片刻,似是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有一道液体从脸侧滑过,凝固在了下巴处。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颊边传来的刺痛,才发现皇后指尖的玉雕指甲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血丝正渐渐从白皙的皮肤间溢出。

    自明事理起,姑母便极疼自己,更别说受罚了。闻雪朝的脑海中一时闪过了许多杂乱的画面,好似仍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侄儿不知自己犯了何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淡淡的委屈。

    “自永平十六年,你便入宫陪殿下读书,如今已过了十载。这么多年来,殿下一直勤勉好学,温恭直谅。”闻皇后厉声道:“如今殿下玩物丧志,甚至做出绞杀宫女之事,你身为殿下同宗,开蒙伴读,难逃其咎。”

    闻雪朝跪在地上,脸侧火辣辣地疼,却不敢伸手去碰。

    “殿下来日乃九龙之躯,你乃长兄嫡子。本宫往日对你们过于骄纵,今后若再出此等差池,本宫便唯你是问。”

    隔了半晌,跪在下首的闻雪朝低声应了是。

    “此乃其一,”闻皇后的声线冷了几分,“其二,你做事马马虎虎,念你年岁还小,本宫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但你做事处处留出马脚,早晚要坏我闻家大事。”

    闻雪朝脊背一僵,缓缓抬头望向鸾椅上的皇后。

    “殿下吩咐你那件事,本宫也有所耳闻。此事本宫安排妥当,本应无人察觉才对。可不知为何,前几日五子的人却突然在京中调查有无命案。长兄告知本宫,五子曾在数日前去过闻府,不知这事可与你有关?”

    闻雪朝满脸苦水:“姑母,那劳什子五皇子登门只为拜访父亲。侄儿与他只在上书院打过几次照面,并无私交。”

    不知道,不认识,不熟。

    闻皇后见闻雪朝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幼时那白白嫩嫩的玉团子来。这侄儿被自己从小带到大,虽被宠得有些骄横,但本性还是颇为单纯。况且还正是天真烂漫少不更事的年纪,想必此次只是无心之失。

    闻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唤闻雪朝起来。这小子眼角还噙着泪,满脸委屈地站起身:“姑母,那五殿下定是属兔子的,耳朵伸得老长,定是玓儿与贴身小厮商讨时被他听了去!”

    听毕闻雪朝的话,闻皇后皱了皱眉,缓声道:“这五子与他母妃都不简单,此次回宫也不知是福是祸。泾阳那边怀了龙子,陛下态度尚且不明,你要提醒殿下,时时堤防此人。”

    闻雪朝连连称是,闻皇后又同他聊了些家长里短,渐渐有些乏了,便让他退下。

    *****

    下了午课,赵凤辞便匆匆赶往后苑的锦浪亭,陪母妃在湖边散步。

    泾阳昭仪听从太医的吩咐,每日都要到后苑透气散心。锦浪亭景色甚好,借鉴的是江南陵园的景致。仲秋桂花芳香四溢,赵凤辞在塞北从未见过这花期佳景,一时也有些沉醉其中了。

    一行人行至锦浪亭,只见亭中早已备好了一袭白毯,一名宫女站在亭内,手中正不住地捣弄着什么。见昭仪和五殿下到了,忙起身迎接。

    泾阳昭仪嫣然一笑,拉过赵凤辞的手,让他坐到亭中央:“辞儿,把外袍脱了。”

    赵凤辞耳根有些发红,不知母妃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脱衣。

    “司芦,放下帘子,将罐子拿来。”泾阳昭仪吩咐道。只见宫女姗姗上前,怀中抱着一个药罐,罐中散发出清凉的药草味。

    “上次你入浴时,下人与我说你背后全是伤疤。刀剑无眼,这些年苦了辞儿了。”泾阳昭仪语间满是心疼,“宫中有专人在锦浪亭照料积雪草,这积雪草有清热凉血,收敛生肌之效,需采摘后立即敷上,否则便易失了活性。今日司芦她们刚配好方子,我便拿来与你试上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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