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月余,泾阳昭仪的小腹越来越明显,靖阳帝摆驾仁明宫的次数也频繁了许多。太医局每日都派太医到昭仪宫中轮值,足见皇帝对肚里龙子的重视程度。
朝堂上下心中了然,自永平十六年八公主出世,后宫已有近十年未出子嗣了。民间有传言称靖阳帝的阳气不足,然而自古真龙天子一贯龙气朝盛,岂有阳气不足的道理?此类传言没过多久就被打压了下来。南疆更是盛传靖阳帝中了极阴之毒,房事方面早已一蹶不振。种种流言在大芙或明或暗地传了许多年,靖阳帝每每听闻就龙颜大怒。
如今后宫将有龙子出世,坊间这类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闻雪朝按时去锦浪亭找司芦涂药,一来二去便同这位仁明宫的大宫女混熟了。司芦与寻常宫女不同,她是泾阳昭仪从镇北府带进宫的家生奴,性子比普通宫女活泼些,嘴也贫些。闻雪朝一向嘴甜,又张了副人见人爱的好样貌,司芦瞧着顺眼,便当着闻雪朝面将自家主子与小公子夸了个遍。
譬如,泾阳昭仪原本在镇北被称作“阳烛君”,因她经常随父出征,巾帼身姿如阳灼灼,如烛白皎,少时的性子与大大咧咧的祝容颇为相似。生了五皇子后,泾阳昭仪便变得和蔼温润起来,无微不至地照料年幼的五皇子。
还道五殿下五岁前都由昭仪亲自带大,幼时的五殿下十分调皮,在宫院中上蹿下跳,昭仪曾说他自小便看得出是习武的料。如今从关外归来,性子却变得沉稳了许多。当初五皇子被送出宫后,泾阳昭仪大病了一场,从此以后身子骨便大不如以前了。
涉及宫中秘辛,司芦不敢对外人说太多,只是一笔带过,闻雪朝却留了心。
自己入宫当太子伴读那年,和赵凤辞被送往塞北是同一年,那时发生了什么,为何人人提起此事便噤若寒蝉,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赵启邈当初果然没和自己说实话。
与泾阳昭仪的寥寥几次往来,包括数年前寺庙里那次偶遇,闻雪朝一直对她印象很好。而对赵凤辞此人,闻雪朝不知自己心中是如何做想。初次在上书院见到赵凤辞时,此人一副不瘟不火,寡言少语的样子。闻雪朝对他便存了逗趣的意思,想看看这匹白布在皇宫这个大染缸能孤高多久。没料到一番试探下来,这位皇五子非但比自己想象的沉稳,还懂得如何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之道。这偌大广阳都,除了那有些小聪明的皇四子赵焱晟外,唯有他看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赵凤辞不仅看出来了,也许还或多或少猜到许多他妄图隐瞒之事。且此人用心深远,既不挑明,也不加以利用,只是远远地旁观,冷眼看自己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闻雪朝觉得,赵凤辞在心中是与常人不同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或是势均力敌之人的惺惺相惜,亦或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每每想起此人,自己体内的热血便开始燃烧起来。
那日亲眼目睹祝赵两人的爱恨情仇,闻雪朝心中曾有过一丝失落。但事后想起,又觉得自己或许是觉得那泼辣无理的祝小姐配不上赵凤辞,心中有些不平罢了。
也不知何人才能入这孤高殿下的眼。罢了,反正无论是谁,都定不会是那祝容。闻公子心中忿忿地想。
夏末的一个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广阳都的半边天。仁明宫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几位太医匆匆下轿,朝后殿奔去,据说是泾阳昭仪破羊水了。
听到泾阳昭仪临产的消息,闻雪朝匆匆捎上令牌入了宫。身为八杆子打不着的外男,恐怕不能出现在仁明宫附近。闻雪朝便在不远处的绛云阁寻了个凉亭,坐着品茶,顺便等待仁明宫的消息。
新诞龙子乃宫中大喜,过了今夜,恐怕朝廷的风向又要变了。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远处的嘈杂声逐渐小了,闻雪便起身朝仁明宫走去。刚走出绛云阁,便遥遥看到皇帝与皇后的车驾也停在仁明宫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闻雪朝为了不引人注意,将身形隐在了树荫后。
此时,一位大太监走出了殿,向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说了几句什么,只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声。一名宫女突然痛哭出声,其余人跟着掩袖抽泣起来。
闻雪朝暗暗觉得大事不好。他朝四周张望了一阵,发现附近没有羽林卫出没,便就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爬上了身后的大槐树,浓密的枝桠掩住了闻雪朝的身影,他扒开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朝仁明宫内院看去。
院中跪满了太医局的太医,唯独不见太医令,想必还在殿内救治。几名宫女正从后殿端出一盆又一盆被染红的血水,放在院外后又匆匆回殿。随后,闻雪朝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赵凤辞像个木头人般站在殿门前,他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对身边来回走动的宫人置若罔闻,神情茫然而无措。一位宫女出殿时不小心绊到了门槛,怀中的木盆摔在了地上,红色的水顺着赵凤辞的靴子流过。宫女慌忙跪下磕头,他却纹丝不动,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仁明宫的殿门。
赵凤辞立在门口足足一炷香的时辰,闻雪朝便挂在树干上屏息凝神地看了一炷香的时辰。只见靖阳帝的大太监走出殿,同赵凤辞说了几句什么,便引他进殿。闻雪朝盯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这才发觉赵凤辞的步伐有些踉跄。
闻雪朝按兵不动地继续伏树。
片刻后,一行人从仁明宫走出,为首的靖阳帝大步流星地走出宫殿,看起来极为愤怒,仿佛随时就要大发雷霆。皇后紧紧地跟在靖阳帝的身后,仿佛要张口解释什么,却被靖阳帝抬手制止了。帝后的车驾离开了仁明宫,羽林卫跟着撤了。整个仁明宫除了铺天盖地的抽泣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闻雪朝有些担忧赵凤辞的安危,正准备翻身下树,却听到从很远的后苑西侧钟楼处,传来了低沉而绵长的钟鸣声。一声,两声,空灵的钟声在宫城中彻响。
丧钟两鸣,宫中有娘娘薨了。
闻雪朝脑中霎那间一片空白,他从大树上一跃而下,靠着大树发愣,整个人一时间心乱如麻。
“我雁北男儿出师大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望吾儿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他的脑海中闪过泾阳昭仪的音容,这位将门虎女,曾提枪驰骋过战场,亦曾在寺庙内虔诚地祈求上天,只为平息战事,为深爱之人求个平安。如此真性情的奇女子,最终却身殒在这深宫后院中。
她再也不能亲眼看着爱子长大,看他当上将军了。
闻雪朝见殿门口依旧站了不少宫人,无法偷偷溜进去,便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无论如何,要先看看五殿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刚扒开树桠,闻雪朝便看到了赵凤辞的身影。五殿下孤身一人地坐在仁明宫的殿顶上,盯着远方发呆,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
闻雪朝正欲探出头吸引赵凤辞的注意力,却因先前挂在树上的时间太久,体力有些不支,刚松开手人便失了平衡,径直从树上跌了下来。
坐在殿顶的赵凤辞发现大槐树上的枝叶突然抖动得厉害,随后便听到了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他此刻神经正是极度紧绷之时,大树处的异常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赵凤辞运起轻功,脚踩琉璃瓦,几息内便跃到了大树前。
他顺手拾了一根树枝,将枝尖指向躺倒在地的不速之客,凝声道:“阁下何人,何必在此躲躲藏藏!”
闻雪朝摔了个屁股蹲,身上又被枝桠划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脸上沾满了地上的泥土,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不堪。他抹了一巴脸,有气无力地道:“五殿下。”
“是你?”赵凤辞皱了皱眉,便将捡来的树枝丢到了一旁,一把将闻雪朝从地上拉起。他并未开口问他任何问题,譬如闻雪朝为何在此,藏在树里有何目的。
他只是抱着手靠在宫墙上,继续恍然若失。
闻雪朝也不管自己的狼狈样,拍拍袖子便屁颠颠走了过来,站到了赵凤辞的身旁。
“殿下想哭便哭出来,忍着十分难受。”闻雪朝认真地说。
赵凤辞并未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是太子派你来的?”
闻雪朝听到赵凤辞此话,一时间不怒反笑:“殿下,太子若要派探子,就算不派高手出面,也定不会派个会掉下树的。”
或是因此话有理,赵凤辞便未再继续追问。半晌后,他开口淡淡地说道:“母妃曾与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闻雪朝笑了:“我虽只见过母亲画像,幼时却在梦中频频梦到她,回回醒来便哭。那时父亲每见我哭便想罚我,每次都是乳娘拦了下来。乳娘对我说,我还未长大,自然是可以哭的,若是长大了,便不能哭了。”
“你我还未及弱冠,自然是可以哭的。”闻雪朝轻轻说,“方才摔下树,我痛极了,便有些想哭。如今看你这样憋屈,我更想哭了。”
赵凤辞不经意间抿了抿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两人抱着大槐树嚎啕大哭的场景。
是了,闻雪朝出生时便没了母亲,自己如今也没了母妃,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步伐整齐的脚步声,原来在两人谈话间,巡夜的羽林卫已快要巡查到仁明宫附近。
闻雪朝一时有些慌乱,五殿下轻功高超,自然来去自如。如今自己全身腰酸背痛,恐怕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才能避开羽林卫的盘查?
“别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赵凤辞一把捂住了闻雪朝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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