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辞的手指触碰到虎符的表面,一阵冰凉袭上指尖。他正欲收回手指,这莹润的玉牌像是突然间有了灵性,在日光下泛起了一抹微亮的光,随之转瞬即逝,似是在召唤自己的主人。
虎符被赵凤辞从盒中轻轻取出,捧在手心上,玲珑月牙映入他的瞳孔之中。
阳疏月收起了先前挂在嘴边的笑意,兀地单膝跪下,肃然道:“虎符之主即我阳氏之主,疏月拜见主上。”
赵凤辞没有应声,他只是将虎符放回木盒中,心神有些不定。
“左虎符一向由父皇贴身保管,若此物是真,那他必定已知左虎符失窃了。”赵凤辞问,“左右虎符如今都不在父皇手中,天下恐将大乱,为何宫中迟迟没有动作?”
阳疏月同赵凤辞讲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宫中旧事。
泾阳昭仪入宫时,皇后正当盛宠,闻家权势滔天,帝君已有式微之态。皇后见泾阳昭仪入宫后深受靖阳帝喜爱,心中有所忌惮,便日日使手段让皇帝留宿中宫,暗地里与泾阳昭仪较劲。
然而泾阳昭仪入宫是为镇北府谋出路,并无心后宫争宠。那时的靖阳帝受闻家摆布,已有收紧北境兵权之意。泾阳昭仪见皇帝一直将兵符贴身带着,只有同房时方才摘下,心中便渐生一计。
阳疏月的父亲在当年是太医院一位医术精湛的掌事太医。他曾私下告知昭仪,皇帝每次与皇后同房后,脉象都有些异常,但查不出任何下药的痕迹,或许皇后娘娘有些常人不知的高明法子。阳太医还告诉泾阳昭仪,皇帝每次与闻皇后相处时都有些神情恍惚,寻常人看不出,御医却是能看出些蹊跷的。
泾阳昭仪将计就计,托阳疏月之父在给皇后诊脉时吹些耳边风。阳太医对皇后说,昭仪与陛下日日欢爱,彻夜未眠,身体恐怕有些吃不消。闻皇后听后妒火中烧,竟在一日靖阳帝留宿仁明宫后,上仁明宫来讨人。
那夜昭仪趁众人不备,将靖阳帝龙袍内的兵符取出,藏在床榻底下。靖阳帝更衣时并没发现任何异样,他的神态温和,果真如阳太医所说,精力全都移在了皇后身上。闻皇后连正眼都没给跪在地上的泾阳一眼,春风得意地带着皇帝离开了。
次日清晨,泾阳昭仪便将虎符交给了阳太医,妥其偷偷带出了宫。
“娘娘这一出连环计实在是高明,”阳疏月轻声叹道,“当年皇帝在中宫醒来,发现虎符不见,只觉得昨夜皇后咄咄逼人,似是有备而来,却从未怀疑到娘娘身上。”
“既然父皇怀疑皇后,为何如今仍由着皇后执掌宫中大权?且两人平日看起来并无芥蒂。”赵凤辞仍有些未想通。
阳疏月脸上透着高深莫测:“殿下又怎知帝后两人之间毫无芥蒂?民间有一句老话,富贾慕权势,权势慕闻赵。闻氏家大业大,放眼朝内皆是附庸,就连赵氏对其都有些忌惮。靖阳帝认为是皇后取走了虎符,却不敢直接摊开来说,唯恐闻氏手持虎符对朝廷施压。这么多年了,靖阳帝看似对闻家豁达大度,其实一直在防着闻家。”
赵凤辞听阳疏月接着说:“殿下被送往塞北那年,父亲就辞去了太医一职,带我隐匿山野。父亲去世后,我才来广阳开了这座医馆。”
永平十七年发生了很多事,赵凤辞被暗自送往塞北,朝廷对外宣布五皇子夭折。阳太医辞官退隐,带着左虎符远走他乡。泾阳昭仪闭门不出,闻雪照入宫当太子伴读。
“如此说来,父皇如此忌惮闻氏,唯一的指望便是镇北府的另一半虎符。但镇北几十万大军坐镇,虎符不是说收便能收回的。当年将我送去塞北,恐怕也是给祖父送一个人情,让我免受宫中勾心斗角连累。”赵凤辞说,“如今将我召回,父皇存的想必便是让我与闻家鹬蚌相争,他坐在后面渔翁得利的心思。可惜皇权如今已被世家压得死死的,他不担心泾阳氏与闻氏联合起来,将他打个措手不及吗?”
“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旁的皇子,都是皇上的子嗣,日后总有一人是要坐皇帝的。”阳疏月说,“皇上管不了日后是哪家掌权,他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命罢了。如今世家臣子蠢蠢欲动,塞外亦不安宁。泾阳家能为他守好边疆,闻家能为他管住朝廷众臣的嘴,他谁也不敢动,谁也动不了。”
闻氏尚文,泾阳尚武,自古文武在朝中水火不容,没有一方会看着另一方压过自家一筹,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胶着之战。
“疏月接过父亲遗愿,替殿下守好左虎符。木盒只认殿下之血,三年后殿下大有造化,疏月再亲自将它交到殿下手中。”
赵凤辞脑海中一片混沌。他原本设想的,无非是沙场点兵,干戈征战的一生。如今才知祖父与母妃早在多年前便为自己铺好了路。天下兵马来日皆为自己所用,是做人上之人还是作他人衣裳,全凭自己私念。
他若要做人上之人,便得彻底把闻氏等专权擅势的世家大族碎为齑粉,道阻且艰。若是毫无作为,倒是能独善其身,做个京中的闲散王爷了却此生。
若是闻雪朝面临此等情形,他会如何抉择?
他会独善其身吗?赵凤辞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会。他或许会将这天下闹个天翻地覆,直到整个大芙都姓闻为止。
想到此处,赵凤辞对阳疏月道:“还请阳大夫为我开个药方,我好带回给我那得了癔病的友人。”
阳疏月忙钻进药房,亲自捣鼓了半天,将药方和配好的药材包成包裹交给赵凤辞:“这癔症啊,是心病。药石虽有用,却不能根治。还需殿下好好开导开导,让那位友人解开心结才好。若是病情不见好转,疏月也可亲自上门看诊。”
赵凤辞点了点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几个金锭子放在桌上:“我不便经常出宫,若是药用完了,阳大夫可否差人送去友人府上?”
“那是自然,医馆治病救人乃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快快收回。敢问殿下友人府邸在何处?”
“西城闻府。”赵凤辞拎起药包,便欲告辞。
目送赵凤辞消失在了街角,阳疏月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自己如此费尽口舌向五殿下讲叙泾阳氏与闻氏之间的水深火热,殿下倒好,先和闻家交好起来了。
瞥见后墙上的那抹玄黑色身影时,闻雪朝正在闻府云容阁内喂鱼。
他蹲在池子旁向池子里扔鱼食,身边没有下人伺候,想必都被闻雪朝给遣走了。闻雪朝好像给每条锦鲤都取了名字,一会“囡囡”一会“大白菜”地朝池里叫喊,引得锦鲤们争相挤到他的身前,等待着主人的投喂。
抬头冷不防看到墙头上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闻雪朝站了起来,欣喜道:“五殿下,又爬墙呢?”
赵凤辞被闻雪朝一句话生生噎住了。自己膝盖不便不能用轻功,便趁闻府侍卫不注意,偷偷跃上屋瓦溜了进来。这在闻雪朝眼里便成了爬墙,这人果然是得了癔症不假。
“你若再往池里投食,鱼便会被活活撑死。”赵凤辞指着池中又肥又胖的锦鲤群,“你看中间那条,已经开始翻肚皮了。”
闻雪朝低头看着身前的池子,果然有条金黄色锦鲤正在向后翻着身子。他急忙放下手中的鱼食,将那条鱼推向水中央,与鱼群分隔开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赵凤辞冷冷问。
“大黄瓜恐怕是给挤坏了,我让它独自在远处透透气,兴许还能活过来。”闻雪朝认真说道。
赵凤辞额上青筋微微暴起,他深吸一口气,从院墙上一跃而下。
闻雪朝接过赵凤辞递来的包裹,神色有些诧异,连忙拆开来看。
许久后,他捏着阳疏月亲笔写的药方,有气无力地对赵凤辞说:“为何我要吃这治疗疯病的药?”
赵凤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意思分明是你没救了。
又过了片刻,闻雪朝似是恍然大悟,好奇地问赵凤辞:“外面都把我传成什么样了?”
“说你自刎未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说你……”赵凤辞按压住心头的焦躁,深吸一口气,说,“还说你受了情伤。”
闻公子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侧过身子笑了半天,笑得后背都轻轻颤抖起来。他的眉眼微微往上挑,眼睛里弥漫着一股湿气,一时像是笑出了泪。
笑完后,闻雪朝回过头,盯着面前的赵凤辞看了半天。赵凤辞不知这人为何突然盯着自己看,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伸手摸了摸脸,并未摸到任何污垢之物。
闻雪朝见赵凤辞使劲摸脸的动作,笑得更开心了。
“闻雪朝,我劝你还是收敛些为好。”赵凤辞有些愠怒。镇北军中纪律严明,无人见到这位少年将军敢笑得出来。如今这京城大少爷对着自己忍俊不禁,像是听到了什么逗趣的笑话,怎叫自己不心生恼怒。
“殿下,就算这世上人人都受了情伤,雪朝也绝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你可知为何?”闻雪朝说。
赵凤辞不知眼前这人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
“我此生定不会让燕燕莺莺入了我的心,”闻雪朝说,“我心有一愿,便是让闻家……自此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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