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镇北将军携千名精兵南下广阳,为红颜薄命的昭仪千里送别。镇北军军纪严明,沿路并未惊扰百姓。千余人身披素缟,肃然无声地骑马急行,不日便将抵京。
泾阳大将军带着先遣部队先一步抵达广阳城下。此次入京不是战后凯旋,遂靖阳帝并未亲自相迎,而是派了皇五子及兵部尚书迎将军归来。
泾阳霖虽已年逾天命之年,但依旧老骥伏枥,身体矫健。他统领镇北军多年,是镇北数十万大军的定心针,哪怕战败时也不会流露出丝毫疲态。
副将近日却一连两回见到了将军脆弱的一面。头一回是将军收到泾阳昭仪的死讯时,正在督军练兵的泾阳将军失魂落魄地离开练兵场,在镇北府大院中独坐了许久,阵前挺直的臂膀已微微有些佝偻之态。副将看着独坐的将军,仿佛看到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普通老人。
第二回便是今日将军抵京,看到站在城墙上的少主那刻。
少主离开北境近两年,五官比两年前长开了不少,身形也愈发高挑,个子都快赶上将军了。他身上本就微弱的年少稚气已完全消失,眼神比从前更加深邃,全身上下散发着威严的天家气度。少主从塞北来到这危机四伏的皇城,与昭仪相聚不久后又遭遇丧母之痛。将军看到少主的那一刻,眼中已隐隐有些湿意,时隔两年,他终于又见到自己的孙子。
不对,如今已不能再如此称呼少主了。少主自离开雁荡关那日,便不在是镇北府的小少爷,而是陛下的皇五子,大芙堂堂正正的五殿下。
泾阳霖与赵凤辞隔着城墙遥遥相望。站在城墙上的那个华服少年被自己从小带大,从小便被当作镇北军的继承人培养,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不计其数,但他硬是咬牙撑到了现在。与往日不同,如今赵凤辞是皇子,他是戍边将领,凤儿无法向从前那般受了委屈便马上钻进祖父怀里哭泣。而是站在城楼上恪守着君臣之仪,不让京官们抓到任何把柄。
“臣泾阳霖,见过五殿下。”泾阳霖从马背上下来,朝城墙上的人拱了拱手,扬声道。先遣部队百余人单膝跪地,对着曾经的少主齐声大呼:“参见五殿下!”
赵凤辞微微颔首,示意兵部尚书上前颁布靖阳帝的旨意。
兵部尚书不禁捏了一把汗,幸好陛下派五殿下陪同自己来迎军。否则泾阳霖德高望重,镇北军声势浩大。若是自己一人,还真经不住泾阳将军这一拜。
圣上谕旨大致是让镇北军在秋猎围场附近驻扎休整,宣泾阳将军进宫叙职并为其接风洗尘。
泾阳霖跪地接旨,随即便领着精兵折返西郊。赵凤辞目送泾阳将军带着士兵远去,两年未见,祖父鬓间已隐隐长出了白发。
几日后,经镇北军与羽林卫护送,泾阳昭仪下葬皇陵。嫔妃下葬帝王亲至,还令军队随行,此乃大芙朝开天辟地头一回。泾阳氏受帝王如此哀宠,令朝中渐渐议论开来。
自镇北将军入京后,闻仕珍接连几日都早出晚归,太子练箭练得更勤了,闻雪朝也渐渐听到一些风声。
原来赵凤辞消失多日,是前往皇陵为昭仪守灵祈福。靖阳帝念其心诚,还赏了他许多稀奇物件,惹得宫中众皇子纷纷眼红。
看来皇帝多年来打的都是同一个算盘。为昭仪升位份,赐其入皇陵,给赵凤辞赏宝物,此类空中楼阁般的恩宠层出不穷,就是从未给镇北府实打实的增过兵权。
镇北军对付胡人最需要的,无非就是扩建军队,增加军饷,辎重充沛。靖阳帝在这些方面却一个也不松口。反倒是延东将军,嫁了个女儿作太子妃,得了闻家拨给延东军的五十万两饷银。
不知从何时开始,守国门的军队成了皇权与世家博弈的棋子,用之即来,挥之即去。镇北府与延东府的祖先都曾跟着晋安帝出生入死,不知晋安帝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是否会被再气死一回。
太子如今有闻家和延东两座靠山,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他五殿下倒好,人家延东大千金千方百计想要嫁给他,竟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了。现在祝容带着延东二十万大军跟着太子跑了,赵凤辞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闻雪朝转念一想,若他有个嫡出的妹妹,勉勉强强将她嫁给赵凤辞也不错。不定闻府看着小姐的面,也愿意提携提携这一根筋的皇五子。
不过恐怕连闻府的大小姐,赵凤辞都看不上,毕竟这人只是个不知风月的木头。
闻雪朝叹了口气,挥手差人将冰饕牵出来,他准备再去宫中马场溜上几圈。
靖阳帝近些年来龙体欠佳,对围猎之事愈发力不从心,大芙已两年未举行秋猎盛事了。如今大将军归朝,皇子们也逐渐年长。恰好逢此良机,让小一辈们上场试练试练,争个先后。
明日便是秋猎,若是因自己骑艺不精,丢了太子的脸面,恐怕又得被父亲禁足三月半载的,那可真真是熬不住。
闻雪朝随赵启邈早早便来到了郊外的皇家猎场。赵启邈今日身着一身杏黄色软甲,发间束着金色的发带,看起来剑眉星目,意气风发。闻雪朝未着软甲,倒是穿了件胭脂红的窄袖劲装,少了些往日的仙气,倒是多了些少年的灵动。
赵启邈上下打量了自己的表弟几眼:“多亏今日没有女眷,否则你又得胡乱勾走人家的心神。”
闻雪朝用手安抚着好动的冰饕,嘴角上翘:“我这三脚猫功夫,恐怕别人不忍想看。”
“更何况今日可不是我出风头,我是来给您这位太子爷来添柴助力的。”
赵启邈斜斜瞥了闻雪朝一眼,说了句“得了”,便不再理会他,凝神环顾起四周来。
太子在找人,闻雪朝也在找人。闻雪朝寻了半天也没找到,正欲作罢,便听到身边赵启邈不经意道:“老三在,老八也在……老五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启邈所寻之人居然也是赵凤辞。
闻雪朝轻咳了几声,故作随意地说道:“那五殿下一向神出鬼没,时常见不到人。今日未来倒也正常。”
赵启邈蹙了蹙眉,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
过了半晌,闻雪朝听到太子说:“你可曾听闻,太子妃曾与老五有过婚约?”
闻雪朝心跳漏了一拍,原来赵启邈也知道祝容与赵凤辞曾定过娃娃亲。不过太子与闻皇后手下线人众多,想打听清楚太子妃的背景自然不是难事。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闻雪朝面露讶色,“他俩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为何还曾立过婚约?”
赵启邈冷笑:“祝容想让他如意,我偏偏不愿让他如意。”
闻雪朝正欲开口再问,便见赵启邈停下了话头,双目微微眯了起来。他随着太子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队披坚执锐的镇北府精兵,正朝场中而来。今日秋猎由羽林卫与镇北军共同守备,羽林卫负责护驾,镇北军负责巡视猎场。一个乌黑色身影骑在马背上,领着镇北军走在最前头。
赵凤辞惯穿黑衣,今日因要马上骑射,穿了一身乌黑色的简装轻裘。他将一头长发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额头,身躯显得挺拔而修长。他转过身朝身后的队伍吩咐了几句什么,士兵们便迅速分散开来,整齐地站立在猎场周围。
闻雪朝一时有些失神。赵凤辞在阵前给人的感觉与平日完全不同,平日的五殿下沉默寡言,眼神淡漠,性子也淡漠,看似冷峻却是个十分好说话的人。而带领着军士的赵凤辞,虽仍是那淡泊如水的性子,一举一动间却带上了十足的威严,令士兵们个个令行禁止,不敢轻易违逆他的命令。
闻雪朝看得出,这些镇北府的士兵们与赵凤辞默契十足,显然已有过多次的配合。只要赵凤辞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是天生适合带兵打仗的人。
两道冰冷与炽热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赵凤辞抬起头,看到闻雪朝与太子正从不远处盯着自己看。
他看到闻雪朝骑在马背上,红衣白马,窄袖短靴,倒是十分俊俏灵动。这两年间闻雪朝身上的孩子气也褪去了不少,这身打扮倒是又将那久违的幼稚带回了些许。
赵启邈来意不善,赵凤辞本不欲多做理会。但见闻雪朝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赵凤辞不禁有些拘谨起来。他终是没忍住,微微扬起了眉稍,朝闻雪朝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
闻雪朝见赵凤辞神采飞扬,差点失笑出声。一旁的太子却面露愠色。
他以为赵凤辞当着众人面在挑衅自己,那挑眉的架势像是在暗自同自己下战书。
赵启邈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怒气冲冲地策马离了原地。
闻雪朝见太子转身就走,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只能驭起冰饕匆匆跟上。
临走前,闻雪朝转过身瞪了赵凤辞一眼。惹怒了皇太子,看你今后有没有好果子吃。没料到赵凤辞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弧度,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自泾阳昭仪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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