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见闻雪朝找阳大夫,二话没说就邀他入了内堂,为他奉上了热腾腾的茶水。
自从随馆主来了广阳都,隔三岔五便有锦罗玉衣的贵人上门来找。小厮做事谨慎,深知京中鱼龙混杂,许多事不该多看多问。每每有贵客来清风医馆,他不敢轻易怠慢,安排妥当便到后堂去寻馆主。
闻雪朝带着心事而来,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掀起帘子走进来,便知自己果然没猜错。
赵焱晟口中的阳大夫在城中清风医馆坐诊。几年前他为了放走那无辜医女,在府中装疯卖傻了好几日。不知赵凤辞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给自己带了一服治癔症的方子。后来赵凤辞匆匆回宫,不知是因收了银子还是其他缘由,清风医馆一名年轻的大夫后来又拜访闻府,说受五殿下所托,给自己看疯病来了。
闻雪朝还记得自己当时年少不羁,听那小大夫口口声声说自己得了癔症,气得直跳脚。而那小大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张嘴便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闻雪朝与那小大夫争辩了许久自己疯没疯,最后两人直接在后院内打了起来。
后来闻雪朝再没见过那名伶牙俐齿的小大夫,但他隐约记得,那小大夫也自称姓阳。
阳疏月掀帘进屋,见闻雪朝闲雅地坐在内堂品茶,又沉着脸退了出去。
“医者仁心,在下却不知阳馆主如此记仇。”闻雪朝放下茶盏,朝门外扬声道。
静默一阵,阳疏月才又进了屋。他径直坐到了闻雪朝对面,面无表情问:“你来干嘛?”
闻家这小子,外表看起来轻云出岫,实则也是条疯狗。他少时与闻雪朝打过一架,后来又听说了他在京中的种种所为。这疯子他可惹不起。
“我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来,而是受友人所托,特地来请阳大夫前去看诊。”闻雪朝说。
“此人是足不能行,还是目不能视。不亲自上门,还要闻大人代为转告?”阳疏月讥讽。
“阳大夫言之凿凿,友人还真是目不能视。”闻雪朝笑道,“阳大夫可记得瑞通典当行的四少爷,从前也在你这看过诊的。四少爷与我乃世交,他此番要随家中商队南下东境,路途遥遥,想请阳大夫在临行前为他诊治一番。”
“你是说四皇子?”阳疏月冷哼出声,“他自己人怂不敢上门,派闻大人当说客来了?”
闻雪朝被噎住了,赵焱晟只让自己为他隐瞒身份,却没和自己说过,阳疏月早便识破他的身份了。
闻雪朝发现自己一提起赵焱晟,阳疏月神情便变了。阳大夫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紧紧抓着桌上的砚台不放。每每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关头又欲言又止。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阳疏月垂下眼脸,“送客。”
“阳大夫,此去一别,他今后便很难再回京城了。四殿下让我转告,后日巳时三刻,他在南城门等你。”闻雪朝并未多言,挑开了门帘便走了出去。临走前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阳疏月说。
他不知两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因此不能随意插手。而赵焱晟要他转告的话,他已悉数带到了。
闻雪朝已离开医馆多时,阳疏月仍坐在原地,盯着面前人走茶凉的空椅处,目中尽是无措。
永平三十二年初,阳疏月收留了一对无家可归的父女。
一老一少是从雁荡关一路逃难进京的。他们世代定居的村落惨遭胡部屠戮,少女的兄长和母亲一路上活活饿死。少女亲眼看着亲人死去,一路哭得声嘶力竭,最后竟生生哭瞎了。
老父听闻清风医馆能为身无分文的穷人义诊,便带着女儿找上门来。阳疏月见父女俩衣衫褴褛,实在是可怜,且少女的眼睛并非不治,便收留了这对父女。老父在后院做些杂活,女儿便留在屋中医治双目。
少女双目失明之症日渐好转,但每日仍需针灸敷药。阳疏月推测,再过几日,她便又能看见光亮了。老父对阳疏月感激涕零,将小阳大夫看作父女俩的救命恩人。他一心想报答,见小阳大夫总是独来独往,便想等女儿病好后,将女儿许给小阳大夫。他自知女儿身份贫贱,恐怕上不了台面,但能在院中当个侍妾贴身侍候小阳大夫,也全了父女报答的心思。
那日赵焱晟走入后院,正好撞见老父跪在阳疏月面前。
“小阳大夫,多亏有你,才救了小女一命。此大恩大德,老夫与小女今生难报啊……”老父眼中含泪,朝阳疏月重重磕了几个头。少女也跪在父亲身旁,双目还蒙着浸了药的麻布,面上微微泛起红晕。
赵焱晟知道阳疏月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便也不插手,只是作壁上观。果不其然,阳疏月慌忙将跪在地上的父女扶起,涩然道:“救死扶伤乃分内之事,阳某受不起王伯这一拜。”
王伯拉了女儿过来:“绣绣过来,快些来拜见你的恩人。”
少女脸涨得通红,正欲下拜,却被阳疏月制止了。
“王伯,您方才所言,阳某实在却之不恭。待绣绣痊愈,阳某可教她医术,让她在医馆做些医女的差事。您也可继续在后院做工,拿工钱补贴家用。至于娶妻纳妾一事,王伯今后便莫再提了。”
赵焱晟挑了挑眉,娶亲纳妾?
阳疏月好不容易才将王伯劝了出去,绣绣稍后还需敷药,他便将绣绣扶到椅子上坐下,瞪了隔岸观火的赵焱晟一眼,进屋去拿药。
他刚捧着药罐出了门,便见赵焱晟站在绣绣身旁,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少女察觉到目前人的威压,身子轻微抖了抖。
“干嘛盯着人家女儿家不放,快坐回去。”阳疏月有些不解,“待我给她敷完药,就到你了。”
赵焱晟微笑:“王伯这是要将女儿嫁给你?我看她面目清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倒是与你有些般配。”
阳疏月一把拉过赵焱晟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女孩子家还坐在这,你莫要当着人家面胡言乱语。”
“怎么,王伯说得,我就说不得?”赵焱晟反手便抓住了阳疏月的手臂,眯起了眼:“若她眼睛真看不见,那我无论当着她面做出何事,她也不会知晓了。”
赵焱晟比阳疏月高了整整半个头,他制住阳疏月的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绣绣,你先回屋去,我稍后便来。”阳疏月慌了。
“别动。”赵焱晟冷冷道,此话不知是说给阳疏月,还是说给绣绣听的。绣绣本欲摸索着起身,听到男子低沉的命令,吓得跌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四——”阳疏月还未出声,一道温热便堵住了他的唇。这道热灼不顾他的剧烈挣扎,先是浅浅地轻啄,随后逐渐加深。
绣绣听到药罐摔裂在地的声响,吓得蜷缩了起来。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整座后院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衣料摩挲的声响。
阳疏月别过头,又被赵焱晟扳了回来,他将阳疏月牢牢拘在自己身前,两人睁开眼便能对视。
赵焱晟双目有疾,平日双眸浑浊,看不清瞳色。阳疏月凑得那么近,看到赵焱晟暗淡无光的瞳中,渐渐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不过须臾间的失神,便让赵焱晟寻了空隙,撬开了他的唇齿。
他记得后来听到了绣绣的哭声,自己方才清醒过来。他挣脱肩上束缚,狠狠掴了赵焱晟一掌。赵焱晟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就像失了魂魄。
小厮掀帘走了进来,昔日之忆戛然而止。
自那之后,赵焱晟便再没来过医馆。赵焱晟目生白翳,早已无法根治。只能日日服药,亦或三日上门针灸一次,方能有所改善。然而赵焱晟已数月未至,不知是寻到了太医医治,还是已经瞎了。
他瞎了才好,瞎了便不再无事生非了。
阳疏月总是这样想着,他还记得从前赵焱晟每次来医馆前,都不按时服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他管赵焱晟去死。
后来坊间开始流传,四皇子受封东海王,不日便将启程前往封地,此后无召不得归都。
日复一日,那人真的泯然消散于众生了。
启程南下前,闻雪朝专程去宫里看了赵凤徽。
九殿下已快满六岁,来年便要入上书院读书。悦妃极其疼爱九殿下,虽是过继来的皇子,却当作亲生子对待,一应物事都允他最好的。自幼在性情温柔的母妃身边长大,赵凤徽性格丝毫不像他的皇兄。明明是眉目相像的亲兄弟,哥哥枕戈待旦,弟弟无忧无虑,哥哥少年老成,弟弟天真烂漫。
赵凤徽每次遇到闻雪朝便要他抱抱,听悦妃说,九殿下自小便喜欢亲近好看的人。闻雪朝抱起了赵凤徽,轻轻揉了揉他松软的头发。
赵凤辞在赵凤徽这个年纪,便被送往塞北,在泥泞里摸爬滚打。他忍不住捏了捏赵凤徽的脸,要是赵凤辞也有这样的幼时,该有多好。
“殿下,你马上便能见到你五皇兄了。”闻雪朝轻声说。
“五哥要回来啦,五哥要回来啦!”赵凤徽特别高兴,在闻雪朝怀中大声嚷嚷。
巳时二刻,一队百余人的商队候在南城门前,等待城门校尉盘查文书。商队首领坐在车马内,不见人影。
白纨扮作商队的护卫长与校尉交接结束后,走到了车舆的窗前:“殿下,大人,属下已交接完毕,咋们可以出城了。”
赵焱晟:“再等等。”
“是。”
闻雪朝闭目养神,任四殿下在一旁坐立不安。
“闻雪朝,我已成了半个瞎子,你倒是帮我看着。”赵焱晟咬牙切齿。
“那么多耳目守在外面,还怕看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大夫吗。”闻雪朝换了个姿势。
赵焱晟撩开帘子,朝四周张望。路上有许多行人,穿什么颜色样式的都有,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商队,随即消失不见。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过去了一刻。
“若再不启程,今日咋们便到不了驿站了。”闻雪朝好言相告。
赵焱晟神情十分低落,他狠狠捶了一拳软榻,便欲放下帘子。
等等……赵焱晟揉了揉双目,定睛向外看去。沙土飞扬的驿道上,有一人正逆着人流朝商队走来。那人离车马愈发近了,背上背着一个褐色箱子,身穿一袭朴实无华的衣裳,束好的长发被风吹得四处飞散。
赵焱晟直勾勾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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