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婢女将食案抬至了亭中,正要摆到两人面前,苏六郎倏尔笑着出声:“将食案交我。”
随后就在王沅疑惑的目光中将食案接过,举得高了些,他还微微低了头,整张面容都被食案遮住,只露出束发的玉簪来。
大约习惯了边关的旧风俗,苏六郎平素并不像洛京城的郎君一般戴着黑纱幞头,而他又未到二十加冠,所以多是用玉簪将发丝束起。
所以……这是故意引得她看看今天用的簪子,夸赞一番?王沅觉得自己跟苏六郎熟识久了,果然脑回路跟常人都不同了。
这会苏六郎已经将食案摆到了两人面前,她仔细看了看他束发的玉簪,就是普通男子发簪样式。就有点违心地夸赞道:“苏郎君束发所用之簪玉质甚好,润泽无暇,称得上羊脂美玉。”
耍了点小心思的苏六郎突然被问道了玉簪,他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也有些莫名。
只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回应道:“卿卿若是喜欢,我便让人给你琢一支。”
凝神回想了一下玉簪的由来,他也来了兴致:“这还是旧日自胡商摊位上作赌所得的原石,开了才发现是有如此美玉。”
“另外半块想是还在库房,我回去便让人寻了出来为卿卿作簪。”
自己果然猜对了,苏六郎也真够迂回的,想送个同一块玉石雕琢的簪子给自己就明说,还非得引自己去看。
自以为猜对了苏六郎心思的王沅温和道谢:“那便多谢苏郎君了。”
觉得自己又无意间讨好了小娘子的苏六郎有些不甚满足,此地又无外人,连着婢女们都站到了亭外候着,卿卿怎地还如此客气。
难不成是卿卿面皮薄,不好意思?
这便需得自己先开了口了,苏六郎一面拿起银著为她夹了块点心,一面温声道:“卿卿怎得还唤我苏郎君,听起来太过客套。”
他轻咳一声,目光闪动,提示了她一下:“家中亲友,都是唤我六郎的。”
称呼都是小事,就是觉得喊他六郎有些怪怪的。
王沅其实是有些庆幸的,幸好苏六郎没有早生两年,排行到了六,若排行到了四……
想想曾经看过的清宫剧,就觉得称呼里都带了幽怨,让王沅的小心肝跟着颤了一下。
算了算了,她微微抬眼,看着眼中闪烁着期待的郎君,慢慢地唤道:“六郎。”
随后就果不其然地看见眼前人咧开了嘴,甚至还露出玉白门齿,为了掩饰自己的欣喜若狂,还故作镇定地挥了挥手。
啪嚓,斜后侧插了玉兰与杂七杂八野草花的花瓶,就碎了一地,很是凌乱。
这下,苏六郎直接愣住了。
方才,他就是看着阿沅摆弄了半晌,才插出这么一瓶的,结果被自己的袖角卷到,就化为乌有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都僵住,有些迟疑地转过了头,对上了王沅低垂着的,没什么波动的眉眼。
虽说阿沅平素也是冷冷清清的,可他分明就觉得阿沅此时定是生气了。
分明是吹面不寒的初春,苏六郎却觉得额角仿佛真有了汗珠滚过,薄唇张了张,嗓音艰涩:“阿沅……”
正在琢磨着,桌上这碟粉色点心上的玉兰花瓣到底是不是今早新炸好的,王沅就捕捉到了苏六郎的紧张。
她对这瓶插花没什么想法,大致与原来时代买了十字绣,绣完就扔一边的人心态相似,重要的反而是个过程。
更何况这瓶花显然是带不回去的,碎了也便碎了,让婢女收拾起来碎片免得伤人便好。
所以她此时很是不以为意,正要说无事,莫要在意时,就见眼前的人像是回了过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卿卿,我带你再去采花可好,附近便有一片玉兰,这些野花更是到处都有……”
“到时候我陪卿卿再插一瓶,可好?”
出去走走?
这倒也不错,春日踏青,本就是放松游乐之事,便是王沅再是咸鱼,苟了一冬也觉得不耐,如今这提议很是不错。
总比一直在这亭中呆坐有趣,再好看的景,看了许久也有些无趣,尤其是她还不得不一直跪坐着,实在是双腿不适。
见王沅眉梢微微一动,就颔首答允,苏六郎的唇角便是一弯,卿卿答允了,方才所为,想来是能补救了的。
等王沅略尝了尝端上的点心小食,两人就一同离开,苏六郎放慢了速度,刻意等着王沅与他并肩而行。
待到他们走远,都不晓得,不久前有人正要来寻他们二人,见两人在亭中独处,还未打扰便离开了。
来寻他们两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卢娴与柳箐。
往日上巳,王沅总还会去她们两家的宴席上去露个面,今年倒好,左等右等不见。
最后还是柳箐断言,定是让苏六郎截了胡去。
随后,又在各府娘子的小宴上窜席时见着了苏九娘,卢娴自来熟地上前搭了搭话,才确定了消息。
好不容易从宴会上脱了身,念着许久未见,两人便赶来想与阿沅说几句话,照个面。
这两人寻来时,正赶上婢女抬了几案过去,而卢娴正要让人通传一声时,就被柳箐拦住了。
她顺着柳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得苏六郎接过几案,刻意举高了一些,才安放下去。
亭中,郎君俊秀,小娘子貌美,一深一浅的绿衣,分明一对璧人。
随后,柳箐就扯着她离去,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待到走远了些,她才回过神:“阿箐扯我做甚,可还未与阿沅说上话呢。”
柳箐这才松了手,一脸似笑非笑,语气还是温和的:“阿娴方才可见着,那苏六郎在做什么?”
“不就是举了举桌案……”
卢娴忽然明白了过来,她笑出了声:“原来是这等心思啊。”
她挑了挑眉,接着笑着说:“便是这般迫不及待与阿沅举案齐眉么。”
“如今,倒是这孟光先接了这梁鸿案了。”柳箐故意反着说道,很有几分调笑之意。
举案齐眉说的是汉时故事,道是有恩爱夫妻,妻子孟光每每向丈夫梁鸿献上饭食,都会举着食案到齐眉高处,以示敬意。
可那也是妻子对着丈夫之礼,如今苏六郎这么反着一来,倒是能看出他着实对阿沅很是上心。
卢娴笑过之后也是很感慨:“苏六郎少时纨绔之名满洛京,谁能想到短短数年,承了荫职,倒让人刮目相看。”
“前些时日,还听得我耶耶夸赞他年少机敏,处事得宜呢。”
整理着衣袖的柳箐却是不这么认为:“便是苏六郎少时,也不过是不爱读书,有些顽劣罢了,从未传过什么恶名。”
“如今再有一两年怕是也要及冠了,说不得就要迎阿沅回府了,成家立业,可不得稳重些。”
“不过瞧他今日这作为,将来怕是要被阿沅压得死死的。”
这话卢娴也很是赞同,两人相视一笑,也就离去了,改日再寻好友便是,何必非要在今日讨苏六郎的嫌。
还以为苏六郎举案的举动是为了送自己玉簪的王沅,此时正在与苏六郎在林间小道上漫步。
城南多有游人出行,附近也有耗费人力打理出的景致,如他们身处的玉兰花林,便是在杏园的一角。
三月初,玉兰花正是枝头绽放的时候,没有绿叶的遮掩,一朵朵玉兰在枝上亭亭玉立,素装淡裹。
颇有些高洁气质,这花若开在雪中,许是诗人赞叹的梅花也要靠后了。
行在林中小道上的王沅也觉得这花林很是不错,只除了花香过浓,有些呛鼻。
林中小道显然是扩宽过,两三人并行也是无碍,苏六郎便与王沅一同并行,几位随从婢女远远缀在身后。
这会才值午后,王沅就又取了帷帽带上,只不过掀起了一角面纱挂在顶上,露出欺霜赛雪的面容来。
她的右手里还把玩着一支玉兰花,还是方才苏六郎挑拣一番后折给她的,虽然她也没瞧出了与其他花枝的不同。
不过这枝上倒是没几朵花,只有两朵,一前一后,枝干还打了个弯,似是两朵花在回望彼此一般。
回头看了看离得很远的随从,苏六郎不动声色地往王沅这边迈了迈步子,两人之间的距离,由着三尺,两尺,一尺……
等王沅忍不住侧首望他时,这得寸进尺的郎君已经是近前了,两人袖摆也就隔着一两拳的距离,随着两人走动,袖角就会时不时纠缠片刻。
可王沅侧首仰头望他时,苏六郎还是目视前方,只除了玉白的喉结不住的滚动,两颊似乎微微紧绷,好似也没什么异样。
单单就是不看她而已。
可等王沅一摆正视线,苏六郎就又偏过头来看她。
因着两人的身高差,与王沅的帷帽的缘故,苏六郎也只能看见王沅下颌的柔美弧线。
如工匠细细雕琢,再由最柔软的羊羔毛万般摩挲才能润出。
这般看着,便让他觉得,仿佛心都被柔软织物包裹住,温绵巧缠,难解难分。
他试探地抬了抬右肘,只一触便离,还马上转过了头,继续目不斜视。
可才走了两步,他又故技重施,这次依旧没有见到小娘子又何异样。
这回他终于大胆了起来,佯作不经意,擦过了身侧小娘子的手肘,一连数次,都未见小娘子斥责见怪。
再次回了回头,看看被远远落在后面的众人,苏六郎彻底安下心来。
他唇角的弧度拉得开了,此时心中反而有一种即将如愿以偿的平静。
忍不住又侧首凝视了身侧之人一眼,苏六郎才笑着往前望去,望向眼前的玉兰花海。
自青衣袖袍中,有只修长有力的手慢慢伸出,迟疑片刻,忽而擒住了右边浅绿衣袖下的雪白柔夷。
稍一用力,便将温凉柔夷握在了暖热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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