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魔鬼圣经（八）

    又一次大讲堂的课程，梅耶教授在宽敞的台前滔滔不绝地言之有物，新旧生则在挤满了的座位上埋头苦干地奋笔疾书。

    就在这整个严肃学习的氛围中，却有谁忽然往汤米掌心内塞进了个什么。

    是隔壁那位看似同样全心听讲、一脸认真的家伙。

    汤米写笔记的手因此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又很快跟上梅耶教授语速。

    他看着目不斜视、淡定非常。然而，那对线条精致的耳朵上缓染之粉红嫩色，已彻底暴露出波动的心情。

    克拉克见此，忍不住凑近了悄悄开口：「……不看看是什么吗？」

    汤米抬眸瞥了眼还没注意这边的梅耶教授，小小声：「……现在是上课时间……」

    他不用低头也知道，手心内铁定是又一张的小巧情书。

    自从上回，被克拉克看见那西裔美人塞给自己的联络内容后，对方宛如被按下了什么神秘按钮，并开始对这种行为乐此不疲。

    克拉克笑笑地：「可要是等到下课……就又会有另一份了啊？」

    汤米：「……」

    汤米：「……不、不用那么多啦，克拉克！」

    克拉克感慨：「……也是呢。」

    他莫名发出妥协的语句。

    正当汤米略为诧异地准备看向对方时，克拉克忽然将一只手，覆盖上汤米握有纸条的小爪子。

    「……克拉克！」

    就算仗着前排边缘的位置与薄外套之遮掩，克拉克也愈发大胆了。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什么人烟稀少的树林小径，而是座无虚席的名师讲堂。

    克拉克却没管汤米那声小小惊呼，而是微笑着道：「也是呢……要是太早就把所有情话都说完，那么未来的份……又该怎么办呢？」

    看着汤米脸蛋倏忽胀红，克拉克继续微笑。

    而在克拉克持续的柔光注视下，汤米终于妥协似地垂下眼帘、手上揭开那触感舒服的羊皮纸条。

    也揉出一句泡在密罐里的情话：

    『Anoche pedí a un ángel que fuese a protegerte mientras dormías. Al rato volvió y le pregunté por qué habí ángel no necesita que otro lo proteja, me respondió.』

    ……

    汤米默默将纸条重新卷起，然后收入上衣口袋。

    在他放下手后，克拉克再次将手悄悄勾搭上他的。

    ……而这回，小恋人不再挣扎。

    ……

    火车站，他们送克拉克前往再次的实习出差。

    照常理来说，克拉克一个小小实习生，就算格外受教授欣赏照顾好了，也不会有资格连续跟星球日报的两次大团。只是不知怎么搞的，两回千载难逢的机会竟然都被克拉克在短时间内碰上。

    热热闹闹的站台，人群熙熙攘攘间，轨道上，橘红色的车身正预备开走。直到这时，克拉克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汤米，在报社指导员拍打车窗玻璃的不耐中，匆匆登上列车。

    蓝色的车间座位，斯拉夫混血的中年指导员瞥了一眼很快走过来的克拉克，微顿下重新翻阅起夹板资料的手，吐槽到：「我就从来没见过像你们一样，如此『难分难舍』的兄弟檔。」

    克拉克犹如一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他一屁股坐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脸孔贴近窗边的动作……

    ……于是指导员就亲眼看到了，这名年轻人脸上表情从社交礼仪之抱歉笑容，瞬间转换到真挚阳光灿烂的一幕。

    大概是很快捕捉到自己思慕的对象，年轻人一对深邃的蓝眼睛，剎那就闪耀成比之星光还要更夺目的点点亮斑。

    所以说，从上车到刚刚，你们明明才分开连一分钟都不到吧？有必要这么宛如生死离别？

    指导员想。

    那边，好不容易挥别了克拉克。

    卢卡「啪」地一声，咬断衔在嘴边的巧克力条饼干。而这干脆的声音也彷佛打破了空气中残余的甜甜腻腻，终归是让卢卡自在一些些。

    他咽下饼干，眼神盯向远去的车屁股，发言：「我还是不支持你们两个，汤米。没有别的意思，克拉克他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只是我真心觉得……」

    介于周围人群，卢卡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如果你真的喜欢男人，完全可以有其他更靠谱的选择啊……？」

    最开始得知好友和所谓养兄其实是恋人关系时，卢卡心中是非常震惊没错，但在缓过来后，那种震惊的能量就转化为了庞大的愤怒。

    ──卢卡很气克拉克当时竟然就在自己面前、就在随时可能有人出没的校园里头亲了汤米。他是指，对方怎么能确定自己可以接受同性恋的关系？万一自己很排斥呢？万一自己其实根本就是个恐同呢？

    他又怎么能保证不会有其他人看见？万一刚好有人路过呢？万一路过的人嘴巴不严实呢？克啦克有没有曾经想过，万一他和汤米的真实关系暴露，究竟会给彼此的生活带来怎样的狂风暴雨？！

    卢卡认为光从这一点上就足以看出，克拉克简直是太欠考虑、太缺乏着想了，根本没有想过丝毫可能的后果！

    因为曾经提过，所以汤米此时也知道卢卡所指的是什么。

    然而卢卡哪里知道，克拉克是真的在绝对保证的情况？

    卢卡又哪里知道，在汤米面前，自己的家庭、背景、人格乃至于思想方式，根本通通形同赤／裸，甚至，在好友面前，卢卡或许还被剥解得比自己以为了解自己的那种程度还要深。

    毕竟他是汤米筛出的人选。

    看似花心并满腔不正经，实则认真又负责，且相当照顾自己人。尤其当他一旦认定些什么，就将永远珍惜，一如他对待阿尔娃。

    汤米摇摇头：「……但对我而言，克拉克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选择。」

    要是克拉克在场听见，此时一定会因此慎重搂过他亲爱的汤米，再用那双因为触动而深深浸润上海洋的双眸久久凝视。生机喜悦与纷然眷恋将绽放在双目交接处，成为一幅叫卢卡再次想逃离现场的画作。

    ……不过或许克拉克还确实听见了也说不定？谁知道呢，他那些总爱确保汤米安全的探看小举动。

    卢卡霎时一言难尽地看了汤米一会儿。

    紧接着他垂头丧气起来：「好吧，你别管我。确实，他人就不该随意插手旁人的情感世界。」

    看着卢卡这样边担忧边懊恼，汤米思量间很快揽过卢卡肩膀。

    其实汤米如今也是个至少180的大男孩了，被号称为D-CHAB系草之一的他，再怎么说也不可能矮不是？

    先前说他能如何如何地依趴在克拉克身上，那也都是因为克拉克的身材实在不合理。

    明明平日里各种忙碌的校园、打工及实习生活中，也不可能挤出什么时间去锻炼，可偏偏，克拉克却长成了根本不科学的坚实倒三角，连身高都是完全足以吊打许多人的191公分。

    走在校园上时，曾经许多前来搭讪的热情女孩，纷纷以为过克拉克是哪个运动社团的。

    朋友的肩贴肩，汤米飞快低语了些什么，只见卢卡脸上几乎立刻就重新绽放出笑容。

    「──说得好，哈哈！从现在起，我宣布，你的放学时间终于正式属于我啦兄弟！」

    「等等，这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你的晚上都有空啰？」卢卡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话说之前系上学长邀我去一个晚上的聚会来着，科研探讨，头筹还有钱拿的那种，甚至特别和我说超级欢迎拉朋友一块儿去参加，要不咱俩干脆一起吧？」

    汤米：「嗯？我们系上还有那种活动？怎么都没见宣传？」

    卢卡耸耸肩：「大概就像秘密集会那种吧……我也不清楚那个学长怎么就突然邀请我了，其实我俩原本也不太熟，但前几周开始他就忽然来找我聊起天来，大概是终于发现了我的优秀？」

    「……唉，其实，过于惹人注目也是种甜蜜的烦恼，例如前几天走在路上吧，我突然就被一个女的扯在夜店门口纠缠不休。」他说着说着，就分外陶醉且装模作样地抚了一把下巴：「啧啧，真是罪恶啊，这张脸蛋。」

    于是汤米狞笑着将魔爪伸向对方：「……嘻嘻，既然你实在觉得罪恶的话，那不如就由我来帮你处理掉吧。」

    卢卡连忙疯狂摆手。

    两人一路笑闹，直到利马河畔分道扬镳。

    「……那说好了啊，晚上七点再见！」离别时，卢卡这样喊着：「──就让我俩把研讨会奖金一网打尽！──哇哈哈哈哈！」

    说是这么说，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晚上六点，卢卡突然打来通电话。彼时，汤米正埋头在客厅堆堆的设计蓝稿内。

    手上忙碌的汤米用尾巴将电话提筒卷来。

    只听卢卡在电话里一番急急忙忙。

    大抵意思是指，卢卡前几天被人纠缠的照片，竟不知怎地遭人寄去给了阿尔娃。并且那些照片似乎被拍得极其暧昧，当卢卡描述起阿尔娃当时的语气，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气炸了。

    阿尔娃气炸了。毕竟卢卡花心在外的前科累累，尽管对方曾经再怎么发誓，可卢卡这男人的嘴，在隐藏的内心印象里终究是骗人的鬼。

    阿尔娃当然还爱卢卡，可她爱怕了。

    总而言之，卢卡说自己晚上不能一块儿去了。他担心再不去找甩脸就走的阿尔娃谈谈，别说求婚，这段恋情恐怕就要直接告吹。

    「原谅我，汤米。老天，明明是我邀请的你……听着，汤米，你也不用管我，只管去把那笔钱赢回来，据我所知那奖金数目不斐，千万别因为我而错过了。」

    他知道汤米俩兄弟的经济状况，事到如今仍在为对方着想。

    汤米：「别说什么老天了，卢卡，还不赶快去把阿尔娃追回来？要是你真的因为这种蠢事而搞砸你们之间，我才会真正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做『老天』！而且你确定自己真的不用任何帮助？兄弟，你知道我俩是什么关系的，需要帮助千万要说，好吗？」

    汤米嘴上语气是那样饱含感情、对朋友遭遇的同感呕气、和纯然的欲图帮助。

    然而林边的木屋内，没有任何旁人看见，他此刻的神情该有多么漠然。

    汤米拎着脚边焊接器，动作稳定而精确地接起又一块零件，宛如不曾被打扰多少心神。

    火花喷溅在绿色蛇瞳的半透明瞬膜，却激不起半点眼皮的眨动，犹如汤米那毫无额外星火波动的脸皮。

    卢卡在电话那头苦笑地应下，又分外明确地表示这件事确实不用帮助。

    于是只听汤米又用格外宽慰的语气道：「......放心吧兄弟，我觉得阿尔娃对你也是真心的，否则怎么会那样生气？至少她当时还把前因后果给你知道，而你现在还依旧知道要去哪里找她，对吧？－－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婚礼蛋糕呢，给我加把劲起来，卢卡！」

    有了汤米的情感支持，卢卡好像因此振作些许：「……我会的。谢谢你，兄弟。」

    两人没再多聊，卢卡确实挺急。

    ……

    ……

    「请将这个戴在身上。」而卢卡口中的学长，将一个看着像金制的别针递给汤米。

    对方身形有些消瘦，不过总得来讲还是在健康范围内的日耳曼混血。长相很普通，属于消失在群众里也估摸不会有人发现的类型。

    方才下了场小雨，地面潮湿而氤氲着些些水气。象牙白的骑楼在月光下显得凌然，站立着两人。

    空气的黏答答叫汤米不喜欢，他有瞬间思忖起自己为何要在讨人厌的天气后出门。

    随即想到一部分是因为这聚会本身是「科研探讨」，另一部分则是他们需要钱。

    呜……这个集会竟然完美符合自己的两项欲求，真神奇。

    因为无论汤米怎么诱导，克拉克总是不同意使用凭不公义行为所获得的钱。如同他们最开始到达欧洲的那段艰苦日子，克拉克总还守有奇异的底线。

    可没有钱，就没法购买更多私底下的材料。

    和教授申请的实验室使用权已然完全满足不了汤米。

    此外，汤米当然清楚克拉克偶尔会「查看」自己。

    虽然作为能量体，对方看不了自己的表情。却克拉克依旧能够得知自己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所以，就算克拉克不在，汤米不能冒险去搞钱。

    毕竟他可是「优秀的好宝贝」。

    从善如流地接过别针，汤米正准备将别针别在胸口，那名学长却又道：「请将它配戴在俩锁骨中央凹陷处──这是我们研讨会的传统，也是凭证之一。」

    闻言，汤米顺从地动作。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要求，他看见学长身上也别了个样式稍微不同的别针。

    远方再次传起一阵淅沥沥，灰蒙雨幕移动间，触上汤米所在的骑楼顶。

    雨水「叮咚」在略锈的墙侧水管、「滴答」在街道尚未消的水潭，最终「啪哒」在金属的井盖。

    辽遥处，夜枭原先还在长久的「呜──呜──」啼鸣，如今却也也躲藏般地消失。或着也不是消失，而是这逐渐压顶的阴雨已然盖过它所嘶喊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