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无比漆黑的夜晚。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因为雨水顺着屋檐流下,生命的响动尽皆落入泥水之中。
伊黑家,华丽的屋宇的最深处,平日里无人可以到达的地方。
一盏灯火,却无半颗心。
常子拖着她巨大的蛇尾爬行,蛇尾巴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巨大响声有如雷声。这只蛇女模样的鬼移动着身体,然后深入内屋。
她来到了一间屋子的面前。
常子蜷起自己的蛇尾,紧闭着嘴唇,压着牙齿,用低沉而沙哑对着屋内那个瘦小的身影说道:“缘一,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蛇女的声音异常难听,就好像有人往她喉咙里灌了一大把的沙子。
移门后面有个亮亮的光点,一道细小的影子被烛火衬着,反而显得比原先庞大了许多。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巨人。
但他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孩子。
一个非常、非常虚弱,活不过十八岁,或者说,活不过当下的孩子。
常子的声音依旧低哑。她无法做到上弦之一黑死牟那样直接透过表物看往内里和往日一样无法得到回答的蛇女,轻轻拉开障子门,从一小道的缝隙里,去看那个跪坐着的、背对着她的孩子。
孩子的名字叫做“缘一”,没有姓氏,就连这个名字的含义也含糊不清。
常子见到“缘一”的时候,对方还是个皱巴巴的婴儿。十二年前……约莫是十二年以前,她所守护的这个家族难得地生下了两个男孩。伊黑这个家族,满满当当的都是女性。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伊黑家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生下过男孩了。
因此那一年,全家五十几口人都很高兴。
不是因为诞生了男婴而高兴,是因为出现了令常子满意的食物而高兴。
常子是模样状似蛇类的女鬼,作为鬼,她和其他同类一样喜爱吃人。不同的鬼有不同的爱好,而常子则偏爱于那些刚刚出生的婴儿。
出于某种巧合,常子被伊黑这个家族作为守护神供奉了。
但是世界上不可能天上掉馅饼,一切都脱不开一个“等价交换”原则。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百年来,伊黑家的女人们一直把族里刚刚诞生的孩子当做祭品交给常子,而常子则是利用自己鬼的力量去强取豪夺。
她们二者之间保持这种关系保持了相当久的时间。
但是,总是吃女婴也怪没味的,作为捕猎者的常子,也想换点口味。
而就在当年,伊黑家的阿紫生下了一个男孩子,琴音也生下了一个孩子。
都是男孩。
而且阿紫和琴音生下孩子以后,都因为大出血死掉了。
面对着送上来的稀少的事物,常子装模作样、评头论足了一番。
两个男婴,一个是天生的异瞳,另一个……夭折了。
在靠近阿紫所生的那个婴儿的时候,常子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味。那刚刚诞生的婴儿,啼哭卡在喉咙里。他面庞发灰,不足月的身体像坨烂泥一样填满了襁褓,一副下一秒就会腐烂的模样。
常子没有吃死婴的兴趣,于是她让人把这死孩子扔到田里,等待接下来的暴雨融化他才几斤几两的身躯。
另外一个孩子,常子也没有吃不是失去了兴趣,而是她觉得对方太小了。
太小了,至少要长大到不一口吞下的程度才行。
怀揣着如此愿望的常子,让伊黑家的女人抚养那个天生异瞳的男孩。
她的时间很多,完全等得起。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面,她吃了很多其她的女婴。
女婴。
提起“女”这个字眼,她就一阵牙疼。牙根深处的酸疼。一直以来,女人都被视作无用的生物。
但是她不一样,她很强大。常子心想。她比很多男人都要强大。
她可以肆意杀死一个人类男人,而一个人类男人甚至连她的尾巴也碰不上。
夜雨声烦。
常子在自己的美梦里回想过去的屈辱,同时又庆祝自己的强大。
然后,门开了。
四周的金子因为门外而来的一点光亮重新变得闪闪发光了起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雷声、暴雨。
惊疑不定与恼怒之下,常子睁大她的双眼,去看闯入她房间的家伙。
男人。
是个男人。
是她讨厌的男人。
常子从喉咙里压出了嘶嘶的声响。她的信子吐来吐去,竖瞳里往外放出凶猛的光。
一声剑鸣、一阵刀光,解散了常子的脑袋。
那个往地面上投射出大量阴影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恐怖的气压。
“你的……名字……”男人慢吞吞地说道。
这个说话不利索的男人,刚才差点杀了常子。
常子捡回自己的脑袋,将它重新安置在脖子之上。
“您……您是……”对强者的那颗敬畏与害怕之心,让常子低下了她的头颅。在疑惑出声后,她才猛然回应道:“我是常子!”
烛火,一瞬间亮串了房间。
常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直接望入陌生男人的双眼之中。
那双眼睛里,镌刻着“上弦之一”的字样。
毫无疑问,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在十二鬼月的上弦之月中位列第一的黑死牟。
常子跪伏在地面上。
她很强大,相对于普通人类而言。
她很弱小,相对于更强大的鬼而言。
要想活命,就得听话。
传言中的上弦之一,是个格外冷酷的没有心的男人。
六眼男鬼的视线似乎分散在四周。
没有得到抬头应允的常子,依然不敢抬起眼与对方正视。她的视线那么低平,几乎与地面平行。
滴答——
滴答——
常子的视线里,有无数的泥水落下。
那是一些肮脏的、混杂着草杆的浑浊的水滴。它们从某个高度流下来,大半都黏在了黑死牟宽大的裤腿上。
滴答。
水滴一直在溅落。
在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之中,常子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如同猫儿叫唤般的啼哭。
注视着满屋的金子与卑微女鬼的黑死牟,语气格外的冷淡。或者说,没有什么感情。
但是他却说出了不符合他这种形象的话语。
黑死牟说:“你来……照顾……他。”
常子惊吓般地抬起头。
黑死牟的怀里,抱着一个沾满了泥水的襁褓。
那个本应该被暴雨吞噬身躯以及骸骨的死孩子,正在对方怀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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