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看着傅恒手中的白玉指环,璎珞才忽然惊觉,这忽梦忽醒的一夜,终究是熬过去了——天亮了。是啊,她那么多年不是都过来了吗,这不过是短暂的一夜罢了。但为何只有今日的天明是让她如此欢喜,竟有种雨霁天晴的感觉呢?

    她想笑,又想哭,最后是伸出手,几分嗔怪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无奈与感慨:“一醒过来就问我这种问题,怎么这么着急,我又不会跑掉。”

    见傅恒仍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璎珞深吸一口气,莞尔一笑道:“好,我愿意。”

    我从很多年以前,就想说愿意。

    傅恒这才露出笑意,他低下头,握着她的手,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将这枚指环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这是他们最后一件定情信物,因为从此以后,夫妻一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有她一份。

    “但我这样戴出去恐怕不太好吧?”璎珞眨了眨眼,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未婚女子是不会戴指环的,不然很不得体的。”

    傅恒抬头看她带着笑意的双眸,心知她又是在故意捉弄人了。正巧他瞧见了桌上空着的药碗,便开口问道:“请问田螺姑娘,这药我是怎么喝下去的?”

    璎珞不妨他突然提起这事,微微一怔,脑海里自然浮现出昨夜她凑过去为傅恒以口渡药的模样,顿时脸上飞了层红霞,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我去请叶大夫过来再给你瞧瞧!”

    “顺便把海兰察叫来吧,你累了一夜了,回去好好休息。”傅恒叮嘱道。

    璎珞心中有些羞恼,什么叫“累了一夜了”,这话真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好像是意有所指一般。难道傅恒竟然知晓她用何种方式喂药与他吗?该不会是在诈她的吧……她掀了营帐出来,只觉外面的阳光暖暖和和的,晒在身上只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是终于获得新生了啊。

    她看了看手指上的白玉指环,又想了想此前皇后赏的簪子,和敬赠的玉镯与螺子黛,贵太妃给的璎珞项圈,还有傅恒送的梳子,这下可真是里里外外都齐了。

    璎珞忍不住失笑,她弯了弯嘴角,步伐轻快地向药房走去,嗯,再顺便给烧一壶热茶来给傅恒,然后去通知富察夫人、皇后娘娘她们吧。

    傅恒躺在床上,看到此前那柄同他浴血奋战的匕首已经重新放回了刀鞘之中,上面的宝石依然熠熠生辉,想必是璎珞已经好好擦拭过了,她总是这般细心。

    其实先前在杀完狼王之后,傅恒便觉得自己有些不好了,后来听着璎珞吹的曲子,浑浑噩噩间忆起许多琐事后,一时间只觉心中激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若不是怕昏过去之后不易醒来,而且这又是他与璎珞敞开心扉的最好时机,他真的未必能一直吊着这口气撑到后来娜仁托娅带人来救。

    说不惊讶那是不可能的,璎珞比起以前,有了些许变化。

    他今生识得的璎珞,出身名门,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聪慧灵动一如从前,但看起来却无忧无虑,因而自带一种优雅从容。她喜欢便说是喜欢,不喜欢也可以巧妙应对,和敬信任她,二格格也喜欢她,皇后娘娘赞赏她,贵太妃也夸奖她,像是一切她都可以游刃有余,人人见了她便自留三分好感。

    无所顾虑却又能把握住分寸,喜欢便勾了人的心来,看起来大胆却容易害羞,每一句话都是少女独有的心意。像收敛了尖锐的刺猬,有着温软乖顺的一面,但骨子里仍是倔强勇敢,无所畏惧的——曾经不惧死亡,如今亦不惧。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知道什么可以刺中他,吸引他,让他不知不觉就喜欢了她,然后为了和她的未来,在昏迷之中也是努力地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傅恒曾经觉得他与璎珞的想法是差很多的,他无法去试着理解璎珞,他只想让她平安幸福,但的确太过于果断了。他觉得她不洒脱,无法拿得起放得下,毕竟逝者已逝,而和亲王与裕太妃位高权重,她的举动无疑是飞蛾扑火。

    但换位思考,如若是对他而言无比珍视的人不明不白地离开,他的执念,想要复仇的心情并不会少上半分。只是出于世家公子的理智,知道家族予他富贵荣华,而他这条命同样应该给予家族回报,所以他无法恣意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上辈子做过的最恣意最欢喜的一件事,就是对姐姐坦诚了自己的心意,就是在那样的一刻,他坚信自己会迎娶璎珞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恩爱不移。

    爱情应是无关身份与地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他不喜欢也不在意婚姻的门当户对,但时至如今,他却不得不感谢这些条条框框,原是这些都不重要,只是他需要那个人是她而已。

    可是他也会害怕。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会怕,驰骋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会怕。怕爱而不得,怕覆水难收,怕南柯一梦竹篮打水一场空,因而傅恒醒来之后,便决定要向璎珞求婚。

    今生平安顺遂,璎珞无仇无恨,活得更加快乐恣意,这就是他的愿望,愿她不被仇恨束缚,而她也的确放下了这一切,曾经石头一般的谁都不怕,化作了她的自信,使她更有魅力,让他在今朝沦陷的更快了一些。

    前生时,傅恒总觉得他喜欢璎珞,比璎珞喜欢他是要多上几分的。诚然两个人都不擅长表达,但他对璎珞的在意却比较明显,但是直到皇上告诉他,璎珞宁可在大雪之中艰难前进,也不愿意承认她只是虚情假意——傅恒这才恍然,其实并无差别。

    她的喜欢同他的喜欢一样,并无差别,都是可以舍弃一切的生死相托,是她决定留下来时的冷静,放弃安全的树上冲下来救他的果断,也是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她被伤半分的决绝,更是他们二人依偎在一起,不必言说却心中透亮的情意。

    相遇相识、相见相知、相惜相爱,红线从前生缠至今日,可谓是得之我幸,定不负相思意。

    闻说傅恒醒来,自然有许多人前来探望,就连帝后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此时也不过是他的家人罢了。皇后今日随行的侍女是明玉,因为帝后二人要与傅恒讲话,她便同海兰察一起退了出去。

    皇上见他看起来似乎有所好转,忍不住道:“你可要快些好起来,不然那头筹可就要被其他人给抢光了……这件事的经过朕已经听他们几人说了,你们区区几人便敢与狼群鏖战,而且行事十分稳妥,就连灵筠也让朕不禁刮目相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皇后一眼,皇后对此也是微微一笑,两人大有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傅恒见状便笑道:“和敬公主是您的女儿,天潢贵胄,自然不是胆小懦弱之辈。”

    “苏和泰的这一双儿女也是极好的,虽然他是个文臣,儿子却是骁骑校里一等一的好儿郎。这女儿也是重情重义,可堪良配。”皇上笑道,“正巧前几日皇额娘说想让朕为苏和泰长子苏勒与伊通阿舅舅的次女雅南赐婚,好事成双,不如朕也把你与那瓜尔佳格格的婚事就此定下?”

    “傅恒的确是到了该成婚的年龄了。”皇后抿唇一笑,帝后二人感叹过了女儿的成长后,又不禁感叹幼弟的成长了。

    傅恒却是起身行礼道:“皇上,微臣想在木兰行围的最后一日再度拔得头筹之后,以此做彩头向您请婚,还望皇上稳准。”

    帝后二人一怔,然后就明白过来傅恒的意思了。如果皇上直接赐婚,的确是赞赏了璎珞重情重义,但有些人肯定就觉得璎珞不过是运气好,凑巧遇到危险的时候与他待在一起罢了,换成是其他人,也都可以做这富察府的少夫人。

    但若由傅恒亲自请婚,这便体现了他对璎珞的珍视,尔后由皇上金口玉言赐婚,这就是对这对新婚夫妻莫大的荣耀了——傅恒是真的很尊重很喜欢他这未来的妻子。

    “你竟然对这姑娘这般上心。”皇上有些惊讶,傅恒虽小他几岁,却早早出入宫学,也算是与他一起长大的,所以皇上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格。

    皇后自然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万一让皇上以为璎珞是个红颜祸水可就不妙了,于是她笑着开口道:“富察夫人、灵筠与本宫也都很喜欢那姑娘。皇上,这可是弟弟恳求姐夫帮忙呢,您的内弟好不容易这么喜欢一姑娘,您就成全了吧。”

    皇上板着的脸也是露出了笑意:“也罢,横竖都是赐婚,那朕便等着你亲自来求吧。第一日的彩头与最后一日的彩头,存着有始有终的意思,是个好彩头了——朕等你早日康复。”

    “微臣谢皇上。”傅恒再度行礼,被皇上虚虚地制止了,“行了,你好好养病吧,等最后一日时,朕把自己的那件七星连珠借给你,保证你那日出尽风头。”

    “臣妾还有两件小事需要皇上首肯。”皇后温婉一笑,“其一是世子与郡主二人于身份上已经无所可升,所以皇上赏了他们许多东西,灵筠也是如此。而色布腾巴勒珠尔却是年纪轻轻破例封了辅国公,至于瓜尔佳格格,您原本是想以赐婚做奖励的,但如今赐婚推后,如果不另赏其他,恐怕会有人以为我们看轻了这位格格与苏和泰御史。”

    “皇后以为?”皇上沉吟道,“朕记得她因为入宫做了灵筠的伴读,被封了六品格格。”

    “正如如此。臣妾以为,不如向上一级,晋封她为固山格格可好?”皇后提议道。

    “可以。”皇上点点头,对傅恒笑道:“你姐姐在帮你未来媳妇撑场子呢。”

    “其二便是,今年选秀之余,内务府也选了一批新的宫女进来,臣妾想,既然如今皇上提倡节俭之风,这宫里其他的宫女该放一批回去了,不必非要熬到二十五岁。还有那些留在宫里做女官的官员之女,若是家里有了婚事的,便送上一份薄礼嫁妆,若是没有,便回府待嫁。”

    “总之不短了空缺便好。臣妾的长春宫愿先做一个表率。”皇后福了福身,被皇上扶了起来:“这件事你看着办便好,你本就是后宫之主。”

    等到皇上走后,姐弟二人顿时放松了许多,傅恒问道:“姐姐可是要把尔晴送走?”

    皇后蹙眉道:“我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包藏祸心的,居然意图挑拨额娘与璎珞的关系,于是便查了查,却发现她素日里虽看着比毛毛躁躁的明玉稳重,但心思却颇深,这种人不适合留在我身边……还好是被额娘给发现了,正巧便寻了这次由头给送出去吧,若是尚书大人为她寻了婚事,我会送上东西,也算是全了主仆之情。”

    “姐姐还是太过心软了。”傅恒皱眉,压下眼底的沉浮,他自然知道尔晴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怕恶人先告状,来保大人会以为是我们富察家欺负了他孙女,少不得要敲打一二。”

    “你既有了主意,便随你去吧。”皇后叹了口气,“下次可别这么没轻没重了,额娘年纪大了,受不得你这再三刺激。”

    傅恒摇了摇头道:“以后少不得姐姐陪着额娘宽心,幸而傅恒如今已觅得良配,以后也可陪同着额娘。”他认真分析道:“咱们富察氏一族,玛法虽然提出了撤三藩的办法,但去世得太早。伯父们与阿玛都是文臣,我们虽然一直管着禁卫军,但这是在内城。因而这一辈里竟只有二哥傅清如今是驻藏大臣,是名军官。”

    皇后讶异道:“你是说……”

    “边疆总是不太平的。”傅恒道,“其他几位兄长、堂兄志不在此,那便只能由我去做了,军功才足以护佑家族,并且为我们富察氏博得一个爵位。男儿需得顶天立地,如今傅恒既然到了成婚的年纪,成家立业,自然该考虑这些了。不为别的,至少要给璎珞挣个诰命回来吧?”

    “我竟是在宫中困了太久,见识反倒不如你了。”皇后笑了笑道,虽有些担忧,但更多的却是欣慰,“你将会是富察氏一族的骄傲……你不在京城的时日,本宫会帮你照看好璎珞的。”

    傅恒一时间忽然有些惆怅,觉得呼吸都窒了窒。姐姐在未入王府以前,也是能与马齐伯父一起笑谈大好河山、胸有沟壑的姑娘,然而今非昔比。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铿锵有力:“傅恒有生之年必会竭尽全力护佑家族,还望皇后娘娘在宫中也不必委屈自己。弟弟与家族会是您的依靠,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我们——富察氏将永远以姐姐为荣。”

    过了半晌,皇后轻笑道:“姐姐——亦以你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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