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 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 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 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 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 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 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 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 诸多内忧不解, 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 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 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 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 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 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 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 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 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是一首古老情诗,现今已少有人再提。
诗到此处并未完,见她停笔,侍立在旁的淳于黛感慨万千,小声接了末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赠我木瓜桃李,红尘烟火;我回赠你琼琚美玉,浮生静好。
这不是为了答谢你,是求永久相好。
李凤鸣眼前微微濡湿,噙笑摇头。永久相好吗她不求这个的。
“淳于,扶我躺下。再把我的假死药拿来。”
说话间,她再度挥毫,笔走游龙,用最潦草劲疾的笔迹,落下最平淡却最温柔的结语。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那假死药的效果十分逼真,服下后会持续两天两夜呈现出“气若游丝”状。
世间万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服下假死药,李凤鸣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轻微的窒息感。
神魂坠入黑暗,身躯僵硬如缚,五感渐渐虚弱。
李凤鸣像溺在水下隔着一层,对外间的声音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她听到大长公主带着人推门而入,旋即有人近前来探脉象与鼻息。
探脉结束后,大长公主惊慌怒声质问淳于黛。
淳于黛从容应对,长公主不满。
接着辛茴就与长公主的人剑拔弩张起来
李凤鸣觉得,大长公主真是莫名其妙。
齐帝只是要她从萧明彻身边消失而已。
大长公主不过是受帝命前来监督“淮王妃李凤鸣如约赴死”而已。
她又没有食言,说死就躺平。
大长公主只需等到她“咽气”就算差事了结,转头回雍京复命即可。这是在闹什么
她心中嘀咕啧,果然每个姓萧的都有点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依稀传来温热湿意,将李凤鸣的神识从黑甜中唤醒。
她并不清楚此时距离自己服下假死药已过了多久,但她感觉有点不妙。
淳于黛和辛茴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守着她的掉眼泪。
大长公主更不可能守着她掉眼泪。
那到底是谁在她跟前哭
萧明彻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畔。
他左手捏着一张纸,右手握着李凤鸣愈发沁凉的指尖,用她的手背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披星戴月、策马千里赶到这里,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肃穆。
淳于黛交给他一封李凤鸣亲手写下的“遗书”。他接信后并未展阅,只觉天地一片猩红。
十几岁在南境战场上初次临敌时,遭遇敌军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间,萧明彻都稳得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过去很多年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是生来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
可当他推门而入,见到李凤鸣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画面时,终于明白自己是会恐惧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顷刻间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个人霎时空洞到什么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艰难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毫无实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长烛燃尽,窗纸上透进青白晨光,他脑中才突然有灵光乍现。
等他将信将疑打开那封“遗书”看过,从不轻弹的男儿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归位。
不是真的。是诈死。一定是诈死。
“李凤鸣,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我差点被你吓得原地升天,能有个鬼的万年长。”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恨恨骂着,尾音里那点后怕的颤抖却泄露了太多。
“你以为帮我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就打算放心地丢下我一走了之”
李凤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咬牙切齿,哽咽中藏着怒气,还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说过,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恒王暴毙后,他已暗中与皇后母族谈过条件,许多事一直在缓慢推进。
太子对恒王下毒,牵连恒王府众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不但太子要完、皇后会受牵连,皇后母族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比谁都更想拉拢萧明彻,以便彻底压下这个消息。
但当时对方还存着侥幸在做最后观望,萧明彻担心最终会无果,就没有告诉李凤鸣,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上个月太子已经不行了,南境那头又旗开得胜,他们已下定决心与我合作。福郡王府与平成公主府奔走许久,也与多数宗室达成共识。闻家、廉家争取了不少文臣武将世家”
他做了很多布局,但最终还得看南境战况。
战场之事向来风云难料,他走时并没有十足把握,便没细说。
“眼下已算大势底定,只待南境战事平息、太子一死,我将带头拥立萧宝珍为储。”
齐国百姓在情感上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公主为储,但等到封赏了此战的有功女兵,风向必定不同。
反正萧宝珍还小,至少有十年时间可对民众加强教化与引导,滴水总能穿石。
近来齐帝因头风症几近失明,整个人迅速衰弱,在许多事上已开始力不从心,所以才急于扶萧明彻上位。
可太子与恒王的长期争斗使齐国上层严重撕裂,各派系之间很难互信。
萧明彻被视作太子一党,若他上位,早前的恒王党羽会担心被清算,势必有所动作。
从前的羽和皇后母族,绝不会像扶持太子那样对萧明彻倾尽心血。
为防恒王党羽反扑,他们极有可能绕过萧明彻,抱团做出自保性攻击。
萧明彻无母族、外戚强援,若想同时稳稳按住两方,除了争取一些从前两不沾的世家外,还得最大化争取民意支持。
“异国太子妃”这件事对普通百姓的情感是一种天然的伤害。
若不舍弃李凤鸣,萧明彻在储位上就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民心。
而别的郡王乃至已成年的公主们,实力和民望基础远不如萧明彻,谁都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弹压并整合各派系。
倾举国之力与宋大战的齐国,正面临着种种内忧外患,经不起半点动荡与内耗。
若朝中内斗失控,随便来个小国趁虚而入,都有可能将国战后的大齐打成废墟。
所以,萧明彻与多方反复磋商、推敲,最终大家各退一步,决定共同拥立萧宝珍这个年幼的小公主成为储君。
她好歹被记在皇后名下,自小养在东宫,若论嫡庶尊卑的名头,勉强可比旁的皇嗣高一截,在礼法上将就站得住脚。
扶持她,对皇后母族与从前的羽只好不坏;恒王党羽也不至于对稚龄小公主太过忌惮。
纵观全局,只有萧宝珍为储,才能使各方在一定时期内保持克制。
这算以最小代价维持住朝局平衡。
在她有能力亲政之前,由萧明彻带头领宗室群臣暂行“国事众议”之法,对目前对内极需求稳的齐国来说算是最优之选。
“懂了吗我没想,也不会继任太子。”
萧明彻疲惫地趴在床畔,几乎将一辈子能说的软话都说完了,李凤鸣还是不给他半点回应。
他握紧她的手腕,渐渐急恼“你还装脉搏都没方才那么弱了。”
被戳穿的李凤鸣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幅度好像很无奈,又好像是纵容让步。
只不过是弱弱一点回应,萧明彻的方寸间却立时有酸甜交加的乱流疯狂涌动。
这让他既无力,又恼火,恨不得将她嚼了吞进心里。
“你是不是忘了濯香行的钱一直被我盯着。”他瞪视着床榻上那个负隅顽抗、坚持装死的混蛋女人。
“如今你有且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留下。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李凤鸣总算哼哼出声,气若游丝“第二呢”
萧明彻真是服了这家伙。
枉他先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一提到钱就“回光返照”
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凶又冷又坚决。
“第二,若你执意要死,我会下令查封你所有产业和财物,让你半个铜板也带不走。”
话音未落,就见“垂死”的李凤鸣坚强挣扎,惊坐而起。
“做你的清秋大梦要人没有,要钱”她闭上眼缓了缓,声音虚软沙哑,宛如呢喃。
“算了,那还是谈谈要人的事吧。”
萧明彻红了眼尾,唇角轻扬“不如先谈谈这个吧。”
他拎起“遗书”一角在李凤鸣眼前晃了晃。
“只敢偷偷摸摸写情诗告白,这就是大魏女儿的胆色”
受假死药影响,此刻的李凤鸣心跳缓慢又微弱,体温远低于常人,按理说是不会脸红的。
可她就是脸红了。
耳朵也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别瞎说。我没偷偷摸摸。那也不是告白。”李凤鸣声若蚊蝇。
“不承认行。等回了雍京,我立刻让人雕版刊印,传诸举国士子共赏析,让大家评评这是不是”
“你闭嘴”
李凤鸣艰难扭头,将红脸藏进了枕头里。
“姓萧的都是疯子,传言诚不欺我。”
萧明彻噙笑,翻身上榻,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这亲密的姿态还不能让他彻底心安,他想了想,右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不轻不重,像极了大猫叼住小猫的架势。
“喂,我难得一次就懂了别人的言下之意。你不夸我”
李凤鸣恼羞成怒,瓮声低哑,气息弱弱的“夸你色令智昏要不要”
他低笑出声,缓缓闭上数日未曾合过的眼皮,梦呓般轻吟“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我且斟酒满金壶,以慰离思惆怅。祝我的心上人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他心满意足地闭着眼,以鼻尖轻轻摩挲怀中人微凉的额角,大猫开始向小猫撒娇。
“你说我是你的心上人,我一看就懂了。”
储位算什么他都坐上“李凤鸣的心上人”宝座了,给皇位都不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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