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大学士闻泽玘的夫人带着女儿闻音和闻铃,前来滴翠山探望太皇太后。
年仅五岁的闻铃枯坐可怜,太皇太后便叫人带她出去玩耍,并让李凤鸣与闻音也陪着。
齐国女孩儿出门的机会不多,小闻铃又正是好奇的年岁,只不过在行宫里四下跑跑跳跳,也让她开怀如撒欢的小兔。
闻家跟来的婢女与两个行宫侍女将她看顾得周全,连淳于黛也跟在旁帮着,倒不用担心小家伙跌到或闯祸,就由她了。
闻音与李凤鸣年岁相当,两个芳龄十九的大姑娘总不能跟着五岁小孩儿一起蹦跳奔跑,便并肩漫步在后,随意闲聊几句。
这次的闻音开朗许多,完全不像上回随恒王妃来时那样。
“……那‘笑兰凝神香’,我只用过一回,就全被我娘要了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她口中说着抱怨的话,但眼底漾着笑,母女之间的关系明显是极为亲昵的。
“好在她还念点母女情分,将那‘玉容散’给我留着。我照您说的,早晚洁面时用,这一个月下来,大家都说我确实白了点。”
李凤鸣弯了红唇,认真端详了她今日特意未施粉黛的素颜,颔首笑道:“上回那一罐,应当还够你用上月余,用完再来找我拿。”
闻大学士家算是清贵门第,可不敢像恒王妃那般出手阔绰。
闻音赶忙摆摆手,羞涩婉拒:“多谢淮王妃美意。”
“不要你花钱,送你的,”李凤鸣看出她的顾虑,噙笑解释,“我在雍京也不认识什么人,瞧着你合眼缘,就想交个朋友。你我年岁相当,私下里就不要‘您’来‘您’去了。”
闻音当然愿与她结交,但教养使然,总觉交情归交情,平白占朋友的便宜并不合适。
“既是你嫁妆里带来的东西,若给了我,你自己岂不是很快就没得用了?这不好。”
李凤鸣道:“我有方子的。等淮王殿下从前线回来,我问问他名下有无制药局坊,需用什么都能现做。”
齐国国策对商人较为友善,因此雍京城一向云集天下客商。只要舍得花钱,想要产自哪国的原材都不是问题。
这一个月下来,李凤鸣已经盘算好生财之道,就等萧明彻回京。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闻音当即拊掌乐开,“中旬时听我爹提过,说陛下召了淮王回京。算算日子,最多再几日就该到了。届时若你们淮王府摆庆功宴,我送个有趣的东西给你做贺礼。”
“什么庆功宴?”李凤鸣微一愣怔。
闻音诧异:“你还不知?前日宫门张贴了南境加急传回的捷报,淮王在螺山亲自上阵杀敌,助陈驰将军反败为胜。这两天京中街头巷尾都传开啦!”
齐国没有官方邸报,如皇帝谕旨、朝廷大政、臣僚奏议、官员任免调迁、前线战报这类大小消息,都会张贴于宫门,公诸传抄。
因战报是通过兵部“飞驿”加急回传,所以螺山大胜的消息虽与萧明彻几乎同时启程,但消息却比萧明彻本人先抵京城。
*****
滴翠山离京城南门仅二十里,但太皇太后按齐制不能干政,老人家也没兴趣,所以朝政时事相关的消息通常不会特地传到这里。
后知后觉的李凤鸣从闻音口中听到风声,傍晚回到长枫苑时,明艳笑脸甜得能滴出蜜来,让辛茴看着瘆得慌。
辛茴心情复杂地觑着她,小声劝谏:“殿下,您还是快将腿放下来吧。若叫淳于看见您这般不顾仪态,只怕又要忍不住念经了。”
书桌后,李凤鸣坐没坐相地翘着个二郎腿,喜滋滋道:“我今夜心情大美,就算淳于念经说教,我也不怕不恼。”
“只是听说淮王回京的消息,您怎么就高兴成这样了??”辛茴不解。
“用你这小脑瓜子好生想想,在回京路上只是萧明彻吗?”李凤鸣懒洋洋抬手,指尖在她额角轻轻一戳,“那是一万个金锭正哐啷作响,朝我怀里飞奔而来!我能不高兴吗?”
两人正说笑,淳于黛端着参茶进了书房。
李凤鸣的腿比脑子反应快,倏地放下并拢,坐姿在瞬间恢复成端庄肃正的模样。
淳于黛奉上参茶,假装没瞧见她方才那散漫姿态:“殿下,我今日帮忙照看闻家小姑娘时,与闻家的婢女闲聊了几句。”
李凤鸣喝茶的动作顿住,扭头看向她:“听到什么了?”
“前几日,太子与恒王在齐帝面前大吵一架,惹得齐帝动了怒,”淳于黛小声道,“但外间并不知个中因由。我想,或许与淮王殿下和廉家有关。”
李凤鸣想了想,点头道:“多半是。管他呢,既萧明彻回信对我说‘知道了’,今日又听闻音说‘南境螺山大捷’的事已街知巷闻,想来一切尽在萧明彻掌握。”
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却在两天之内就满京城街知巷闻,连闻音那样的深闺贵女都听说了。这要是没人在背后刻意推波助澜……
反正李凤鸣是不信的。
“看样子他应付得来,我就不必帮忙操这份闲心了。”
*****
事实证明,李凤鸣的心放得过早了。萧明彻信中说的“知道”,和她以为的知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四月初二上午,萧明彻抵京,奉诏进宫面圣。
齐帝是在御书房见的他,在场除太子与恒王之外,还有中书令韦继淳。
天知道这几个人在御书房里谈了什么,反正到了下午,萧明彻被一道“至滴翠山思过三月,静听发落”的含糊口谕扫到了行宫。
从在行宫门口接到萧明彻,再到两人一同去太皇太后面前见礼,李凤鸣全程呆若木鸡。
众人怕太皇太后无谓悬心,谁也没告诉她萧明彻是罚来思过的。
老太太便只当他是从前线回来后,特地腾出空来行宫陪自己小住,甚是欣慰开怀。
面对这个莫名亲切慈祥的太奶奶,萧明彻竟没端住一惯的面无表情,好几次露出“活见鬼”般的震惊与狐疑。
幸亏老太太眼神不是很好,并没察觉他的异样,还乐呵呵打趣起哄呢:“小凤鸣这是怎么啦?天天伸长颈子盼星星盼月亮的,这会儿人就在跟前,你倒害羞得说不出话了?”
萧明彻僵住,以古怪余光瞥向身旁的李凤鸣。
只见她木然抬头,冲老太太扯出个僵硬笑脸,既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老实说,萧明彻也不懂自己为何突然有点慌。
老太太高兴地挥挥手:“你们小两口才新婚就分别,眼下好不容易重聚,太奶奶也不添乱。明日起,晨昏定省都免了,你俩也好多多相处。”
料想他俩久别重逢,定有许多亲热私房话要说,老太太便催着他们回长枫苑。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
萧明彻是不知说什么,而李凤鸣是真说不出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吐血。
本以为萧明彻回来后,她就可以回到京中,着手推进自己的生财大计。结果呢?这家伙明明提前得了消息,居然还能中了别人的招,才回京面完圣就被罚到滴翠山思过!长达三个月!
两人一路隔着半臂的距离,尴尴尬尬并行回到长枫苑。
辛茴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喘。她太了解李凤鸣,一眼就看出自家殿下已在抓狂边缘。
她完全不想触霉头,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大齐淮王殿下祈福。
*****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眼见沿途廊下都有行宫侍女,他便唤了李凤鸣进书房单独说话。
进了书房关好门,萧明彻回身,不大自在地直视着李凤鸣,清了清嗓子。
“你……”他开口时并没有斟酌好措辞,才说一个字就卡住了。
李凤鸣缓缓迎上他的目光,神色颓靡。
“淮王殿下,我可不可以请问一下,您今日在御书房究竟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触怒天颜,连螺山大捷的功劳都护不住您贵体?”
她的声音虽隐怒,却恹恹的。整张脸更像是被霜打过的娇花,美则美矣,却如三魂七魄被抽走一般,蔫得叫人心惊胆战。
萧明彻垂眸端详她好半晌后,淡声回道:“我没做什么。父皇问南境军饷明细是否有异常,我没见过那明细。”
今日在御书房的事,说来并不复杂。
恒王表示,廉家去年呈交兵部的部分南境军饷支出明细有异常,他怀疑廉贞贪墨军饷。
太子则认为廉贞不是这样的人,廉家也没这么大胆子。
之后,太子主张派特使前往南境彻查,以证廉贞清白;恒王则提议先控制廉家再查,以免打草惊蛇。
他俩吵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双方相持不下,中书令韦继淳又和稀泥,齐帝听得烦了,当下也难决断,便迁怒萧明彻,说他“督军失察,一问三不知”,这便发了道含糊不清的口谕,将他轰来行宫反省。
总算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李凤鸣更崩溃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连发两问:“所以,廉贞贪墨军饷了吗?您涉事或知情吗?”
萧明彻顿了顿,睨她的眼神很奇怪:“你很怕我会被问罪?”
“不会被问罪。这在贵国陛下眼里就不是件事,他打发你来行宫思过,就是不想管。他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出招才能同时按下太子和恒王两头。”李凤鸣说得有气无力,但话里的意思却十分笃定。
萧明彻眼神湛了湛:“父皇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那不重要,不必深究这种细节,”李凤鸣生无可恋地觑着他,直呼其名,“萧明彻,咱俩打一架吧。”
“什么?”
从今日一早进宫面圣经历的种种不愉快,再到被罚来行宫见到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太奶奶,萧明彻本就很懵。
眼下李凤鸣再说一句一个大转折,说些他完全想不透的话,他真是整个人都无所适从了。
萧明彻周身不自觉地紧绷,桃花眸里凝起狐疑戒备:“你为什么……突然想和我打架?”
其实我不是想和你打架,而是想单方面殴打你。
李凤鸣幽幽惨笑:“你有没有学过一句圣人言,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
接下来还要陪着这家伙在行宫思过整整三个月,她的损失可太惨重了!
李凤鸣越想越气,到最后忍无可忍,反手从桌上抓了张纸,揉成团往他面上砸去。
她压着嗓音,咬牙切齿地怒道:“你到底哪儿来的底气在信里回我‘知道了’?!”
萧明彻敏捷躲过,瞠目瞪着她:“你……”
“你什么你?!就今日这芝麻大点的事也不能全身而退,你知道个屁啊!”
李凤鸣越想越气,随手又拿了侧书往他砸去:“知不知道人为什么要长嘴?就是为了让你在遇到麻烦时开口说话!几句话就能脱身自保的事,你跟个傻蚌壳一样不吭声,别人不欺你欺谁啊?!”
萧明彻再次躲过,见她居然要伸手去拿花瓶,长腿一迈就冲过去,以肘压住她的小臂。“说话就说话,不许胡闹。”
此时李凤鸣最在乎的,已经不是自己损失多少的问题,而是……
廉贞这件事,萧明彻只要动动脑子,三言两语就能在齐帝面前脱身。
可他居然吃到“被罚至行宫思过三个月”这么大个亏!
李凤鸣长这么大,旁的事上都很能让人,但在朝局之事上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
因为皇嗣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所有看似微小的退让与息事宁人,长久积累下来,就会成为压死自己的大山!
李凤鸣反身一旋,挣脱他的压制,挥拳就过去了:“谁跟你胡闹?别以为长得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脸!你好歹也算是我的人,就这么任人欺压,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伴随这一声怒冲冲的娇喝,萧明彻愣住,颧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李凤鸣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停止抵挡的动作,当下也有些傻眼。
两人停止打斗,四目相对。
萧明彻喉结滚了好滚,眉心微蹙,薄唇轻启,迸出个不可思议的疑问:“谁是谁的人?你想想再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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