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小说: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翌日是个雨天。

    清早, 萧明彻坐上马车进宫去。

    才出了府门没多远, 他随手撩起车帘一角,就见有辆板车正迎面而来。

    推车者是两个穿蓑衣、戴斗笠的青年, 身形瘦小, 看不清五官。

    板车上放着七八个大竹筐, 都用芭蕉叶盖着。却又没盖十足严实,有几朵花从芭蕉叶和筐边之间探出头来。

    虽天光还没大亮, 但萧明彻目力不错, 依稀能看出那花是重瓣紫枝。

    从这儿再往里走,就只有淮王府一家, 这些花显然是往淮王府送的。

    雍京各家高门大户都会长期固定菜行、肉行、花果行之类, 商家每日会派人将菜肉花果送上门。

    这些事都有姜叔姜婶打点, 萧明彻以往从不过问的。

    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低声唤了停车, 又对坐在车辕上的随侍小闵吩咐“去问问, 那些重瓣紫枝是谁订的。”

    小闵便撑伞跳下车, 追上那板车。

    稍顷,小闵返回来禀道“殿下,花行伙计说, 是王妃院里订的。”

    “知道了, ”萧明彻头靠车壁,做闭目养神状, “走吧。”

    车轮重新滚动, 辚辚声响混着雨滴敲打车顶的声响, 让人思绪起伏。

    那些重瓣紫枝是辛茴昨日在东市一家花行订的。

    当时因她订的量大,又提出了“要新鲜采摘,只要朵不要枝”的古怪要求,还惹得掌柜惊讶追问了好几句。

    毕竟重瓣紫枝在雍京算常见,并不名贵。高门大户也就偶尔连枝买个束,插花时做个增色陪衬。

    像这样一次订八筐,只要朵不要枝的,花行也是头回遇见。

    掌柜怕辛茴是捣乱的,让她先付了一半的钱,以免今日送到淮王府无人认领收货。

    这可没法转卖,东家要亏到跳脚骂娘的。

    殊不知,魏人有酿花酱吃的习俗。

    去年末来齐时,李凤鸣在嫁妆里带了一些,但在行宫就差不多吃光了。

    辛茴订的这八筐重瓣紫枝,酿了酱也不过就小小坛而已。

    小院的西偏厅早已被腾空,地上铺了干净软席。放了很多筛子。

    今日有雨,院中侍女们也没旁的事好忙,都被辛茴招呼进了西偏厅,学着她的模样跟着做。

    淳于黛今日没去桂子溪,此刻也摆了半筐在廊下,择着花陪李凤鸣听雨。

    李凤鸣起了玩心,换了和大家一样的粗布束袖短衫,方便做事。

    她仔细盯着淳于黛的动作,有模有样地跟着学,口中还问个不停。

    “先洗过,又一瓣瓣擦干不擦不行么花酱若是干巴巴,那也没法吃啊。”

    淳于黛笑望她“花瓣捣碎后自己会出汁的。”

    “那也出不了许多哦,要加蜜和粗糖的。还另加水吗”

    李凤鸣打小吃过的花酱不计其数,大致明白花酱是怎么酿的,但没亲手做过。

    她从前甚至没亲眼看过完整酿制过程。

    “加点井水。但不能多,每坛只需一小瓢水。”

    “非得井水河水不行泉水呢”李凤鸣但凡对一件事上了心,就会有许多古怪问题。

    淳于黛耐心解释了几种水源酿花酱的不同。

    李凤鸣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末了还嗔笑抱怨“没想到酿花酱还是门挺有学问的手艺。从前怎么没人教我”

    淳于黛看看四下无人,才轻声笑回“从前您学的都是大手艺,谁敢教您这些。”

    “啧,那些所谓大手艺才没意思,”李凤鸣撇嘴,“我起早贪黑勤学十六载,最后呢”

    那些“大手艺”,最后就让她熬过两年近乎幽闭的生涯,领着一纸和亲国书,离家去国。

    说起来,若无那纸和亲国书搭救,此刻她大概还被困在四方院墙里惶惶不可终日,等着不知哪天会来的一瓶鸩毒。

    “若早知会这样,我还不如从小就学酿花酱。”

    酿花酱虽是平淡无奇的小事,却是红尘烟火的真切滋味。

    又香又甜,让人觉得,活着真好。

    未时近尾,大雨已呈滂沱之势。

    平常这个时候,李凤鸣通常正在午睡。可她此刻站在廊檐下,还穿着上午那件粗布短衫。

    望着漫天雨幕,她的心情逐渐忐忑。

    淳于黛禀道“殿下,淮王还未回府。”

    这消息让李凤鸣微妙着慌。

    她疑心萧明彻今早递进宫的那份折子,内容并未完全照她昨日所言。

    又或者,萧明彻在御前对答时出了什么岔子,弄巧成拙了

    否则不该到这时还未回府。

    见她神色不对,淳于黛安慰道“殿下莫慌。或许”

    “我没慌。”李凤鸣截断她的话,强作镇定。

    “是我失言,”淳于黛抿笑,“殿下没慌。”

    李凤鸣吐出一口浊气“笑什么笑再笑揍你。备车”

    “您要进宫”淳于黛笑意顿失,惊讶劝阻,“殿下别忘了,按齐制,亲王若有事急禀于御前,才可持折无召进宫,王妃却不可。”

    李凤鸣微微颔首“我记得你前日说过,给皇后的玉容散已制成。是放在桂子溪那边,还是拿回来了”

    那几瓶玉容散,她本打算月底进宫赴宴时再呈给皇后。

    “拿回来了。殿下要在今日当面呈给皇后,以这个理由进宫”

    李凤鸣摇头“你将那几瓶玉容散送去少府,请少府转呈皇后。”

    萧明彻今日进宫要说的事虽不大,却是朝务。若真在御前出了差池,皇后护不住,也未必会想护。

    这时送玉容散进宫,并非指望皇后去御前帮忙说情,而是做给太子府看。

    “而我不进宫,只在宫门外等。”

    萧明彻今日送进宫的折子,是昨日与她谈过之后,连夜重写的。

    若真是她对齐帝的判断出错,导致萧明彻送上门去挨顿委屈,那事情算因她而起。

    她暂时做不了更多,但至少可以让萧明彻一出宫门就看到有人在等他。

    宫门前有条“映日河”,九条浮雕白玉拱桥横跨其上。

    外臣入宫时需在桥这头下马、落轿,过桥后再按身份品级步行或乘辇。

    出宫时则反着来。

    申时末,雨停云开,太子和萧明彻在白玉拱桥这头先后下辇。

    按规制,该是太子先上桥,萧明彻让后半步。

    但太子随和笑道“四下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生疏拘礼。”

    于是萧明彻长腿一迈,上前与他并行。“今日之事,是我冲动意气,贸然惊动皇兄。”

    他并没有单独递折子,而是先命宫人去东宫传了话。

    “是冲动了些,却补了我没想到的漏,”太子笑睨他,“你为陈驰请功,又提出让廉贞代为出席月底庆功宴,父皇很满意,不是吗”

    很显然,不止齐帝满意,太子也是满意的。否则不会亲自送他出宫,还一路送过白玉桥。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陈驰虽是低阶将领,人又在南境赶不回来,但庆功宴多了他这个名目,萧明彻就不再是唯一的主角。

    这是萧明彻自我削弱在朝中的影响,太子能不满意吗

    “父皇满意,是看皇兄面子。他并不想见我,我知道。”萧明彻半垂着眼,虽神色还是冷淡,却显得异常乖巧。

    这是李凤鸣昨日教他的法子就算热情不起来,装乖卖惨也会被视为亲近的讯号。

    今日面对齐帝和太子,他都在用这个法子。事情前所未有地顺利。

    太子迈上桥,喟叹一声,负手缓步“父皇重情。你生母红颜薄命,这成了他心头刺,便委屈你了。父皇要如何待你,我不好说什么。但,往后若有什么事,你还可来找我,我会尽力替你缓颊一二。”

    “多谢皇兄爱护。”萧明彻道。

    他不信“父皇重情”这种鬼话,但这不重要。

    “至于你提的都司一职由郡王以上宗亲子弟轮值,父皇虽还在斟酌,不过你放心,我会帮忙劝。我想过了,早前是我疏忽,你这提法是对的。”

    太子冲他挑眉,笑得颇有深意。

    “你大婚当夜就去了前线,这一去就是半年才回,与淮王妃都生分了。若今后常驻边境,只怕更难亲近。”

    萧明彻看他一眼“倒也,没那么生分。”

    “你就嘴犟吧。”太子闷声笑开,像极了关爱弟弟的碎嘴兄长。

    “从行宫回府都一个月了,你没进过她那院,她也不曾在你北院留宿。再怎么也是以国礼娶来的王妃,就算不喜欢她,有些事你也得敷衍敷衍。懂吗”

    “谨遵太子教谕。”

    “你喜欢什么样的回头我请母后替你挑两个良家子”

    萧明彻立刻道“多谢皇兄好意。但,不必节外生枝。”

    他难得露出点急躁,这让太子愣了愣。旋即又饱含同情地笑了。

    “也对。你那王妃可是个厉害角色。”

    自皇后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将钱昭仪打发去太后陵思过,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

    如今宫里已渐渐无人再提钱昭仪,连齐帝都仿佛忘了她的存在。

    可以想见,她在太后陵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后宫的手段,太子或多或少知道些。

    那是钝刀子割肉,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缓慢无声的凌迟。

    貌似不见血,却比白进红出更残忍。

    关于钱昭仪是如何落到如今地步,旁人大都以为是太子或皇后的手笔。

    但太子比谁都清楚,此事最重要的推手,其实是那位看起来张狂鲁莽、好像没做什么的淮王妃。

    “也罢。若往你府中送人,她肯定会闹,”太子很贴心地为萧明彻想了个法子,“到时替你将人安置在外头吧。”

    说话间,就到了白玉桥的另一头。

    萧明彻看到自家府中的马车停在那里,立在车窗下的侍女还是李凤鸣院里的珠儿,稍有愣怔。

    太子道“行了,我就送到这里。”

    萧明彻执了辞礼,目送太子折返白玉桥后,便大步流星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的瞬间,他闻到一股淡淡甜香。

    抬眼就见李凤鸣布衣素颜,怀里抱着个小坛子。

    萧明彻不懂她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这是淮王府粗使婢女常穿的,有时侍女们为了做事方便,也会这么穿。

    明明是同样的衣衫,她穿来就有些不同。

    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却不说话,李凤鸣更担忧了。

    她挪去旁侧,让出主座给他。

    “我怕你今日不顺利,就来看看。珠儿说,是太子送你出宫的。挨打了”

    萧明彻脑中有些乱,便只摇头,沉默落座,侧头打量她。

    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即便他在宫里受了委屈,她此时来了也于事无补。

    因为她进不去。

    可她还是来了。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是很担心吧

    “那是挨骂了或者,太子看破了我的小伎俩别慌,小场面。你快说说今日是怎么回事,咱们再想法子补救。”

    李凤鸣取了个木勺,从怀中小坛子里舀了半勺花酱,然后递给他。

    “心情不好时,吃些甜的能缓缓。虽你口中尝不出滋味,但试试总无妨。”

    萧明彻没有伸手去接,垂眼看着她。

    “没挨打,也没挨骂。都司轮值一事,父皇还需斟酌。为陈驰请功的事已成了。”

    李凤鸣还保持着递那勺花酱给他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这脸色,肯定还有但是。”

    “嗯,”萧明彻颔首,“今晚起,你得搬进北院。”

    “搬是要我一直住北院”见他点头,李凤鸣傻眼,“为什么”

    “府里不干净。太子知道我们没有”他不自在地顿了顿,冷面微红,“若你不搬,他就要送我两个外室了。”

    “送你外室干什么”李凤鸣一时没转过弯,脱口而出。

    萧明彻看傻子似的瞟她一眼“你觉得呢”

    语毕,接过她手中那勺子,抿去半勺花酱。

    花酱入口软绵,很快就融暖起来。这口感还不错,只是他依旧尝不出味道。

    “你就是吃了这个,所以弄得一身香气”萧明彻后脑勺靠着车壁,疲惫地闭上眼,唇角却轻轻上扬。

    李凤鸣正在揣摩太子的想法,便顺口道“我没吃。是早上新酿的,大概我坐在花堆里沾到气味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闭目中的萧明彻仿佛看到眼前有片帘子。

    那帘子被缓缓撩起,就见李凤鸣布衣素面,坐在一堆重瓣紫枝里。

    她歪头觑过来,笑吟吟递来一勺甜酱。

    他还是没有尝出味道。

    可眼前这张笑脸,加上鼻端萦绕酱的甜香,让他依稀明白了这花酱的滋味。

    甜丝丝,软乎乎,入口即化,融成一股暖往心里奔涌。

    迷迷糊糊间,他想,这种滋味若有姓名,那它该叫“李凤鸣”。

    下马车时,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

    “二月里,你让飞驿送到南境给我的那个小坛子,就是这种甜酱”

    李凤鸣站定后才回眸看他,面露惊讶。

    “对。做法是差不多的,只是用的花不太一样而已。你居然能尝出两种滋味是相似的”

    萧明彻面色微沉,摇头“尝不出。你先回去,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北院。”

    说着,就要转身回到马车上。

    “你还要出去”李凤鸣蹙眉,“不早了,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就别出去了吧我有许多事要细细问你,路上你睡着了,我没好意思出声。”

    “等我回来你再问。我要去找廉贞,”萧明彻眼神不善,腮帮紧了紧,“十万火急。”

    李凤鸣赶忙退回半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迫他倾身低了点头。

    她凑近他些,压着嗓音“疯了么你若这时去找廉贞,今日就算白忙了。什么事非在这时候去找他”

    等她说完,萧明彻才后知后觉般甩开她揪住自己衣袖的手,红着耳廓往旁边躲了大半步。

    却倔强板着冷脸“没什么事。”就突然想揍他。

    想打得廉贞把二月里那罐甜酱全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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