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小说: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大约在六七岁时, 李凤鸣天性未泯,与寻常同龄孩童一样,遇事会许多幼稚的小性子。

    每每被年龄相近的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她觉丢脸,便会跺着脚无能狂怒,“不和你要好了把我方才给你的什么什么还来”。

    后来, 储君三师发现了她这小毛病。他们一致认为,如此言行实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样子, 便展开了严厉教导与约束, 强行斧正。

    在床榻上踢着腿嚷完那句“把我方才亲你那一下还来”后,萧明彻还没什么反应,李凤鸣就先愣住了。

    上次这样不过脑地幼稚撒气, 是什么时候她想不起。

    她更想不通, 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萧明彻面前故态复萌, 做出如此低幼的举止还毫无负担。

    “呃, 我瞎说的,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不必当”

    “真”字尚未出口, 已被沉默却狂肆地尽数吞噬。

    萧明彻这人,出手一向阔绰。

    不但依照李凤鸣的要求还了那个亲吻,且还得深刻, 还得持久。

    还得她嗯嗯嘤嘤, 泪流满面。

    翌日清晨, 李凤鸣又起晚了。

    醒转时枕畔已无人, 她便扯了悬丝铃唤来辛茴帮忙更衣。

    穿戴齐整后, 李凤鸣一路想着事,在辛茴的陪同下慢吞吞往演武场去。

    辛茴边走边小声道“殿下您是不知道,早上我刚起来便被淳于抓去谈话,训得我满头包。您最近偷看剑挑琴心记,是被她发现了吗”

    她是李凤鸣的近身武侍,只要当差时不出错,私底下爱好什么都行。

    比起她这种无拘无束,李凤鸣就可怜巴巴。能看的书全要经过重重筛选,大多都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枯燥到不能再枯燥。

    那年得了本品鉴天下美男的英华宝鉴,李凤鸣如获至宝,兴致勃勃与辛茴分享。

    辛茴见惯不惊,甚至表示自己手上任何一本书都比这活色生香。

    那之后,李凤鸣就经常找辛茴借话本子看。

    辛茴多少还是有点分寸,像艳香春传奇这种程度的,她就只敢口述点情节让李凤鸣“开开眼界”。前几日被李凤鸣软磨硬泡,就拿另一本剑挑琴心记应付。

    可即便是剑挑琴心记这种“女将军强取豪夺小琴师”的故事,在淳于黛的标准里,都是不该出现在李凤鸣案头的糟粕。

    淳于黛当然不会去训李凤鸣,这顿排头就该辛茴受着吃了。

    “被发现了我没太留心,”李凤鸣恍惚笑笑,“许是淳于这两日帮我收拾书房时发现的”

    她最近事多,才看了三章半就顺手藏在书柜深处了。

    想起淳于黛那张能说死人的嘴,辛茴实在是怂。她苦哈哈道“那您看完了吗看完就赶紧还我。”

    “赶什么紧”李凤鸣突然回神瞪她,双颊微红,“十天之内不,半个月之内,都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字眼”

    “哪个字眼”辛茴懵懵的。

    李凤鸣哼声斜睨她,没有回答。

    近来天气逐渐炎热,李凤鸣嫌书房闷燥,白日里总让人将笔墨纸砚、书册抄纸搬到花墙跟前的凉亭里。

    因为早前答应过要教萧明彻盘点朝局走向,午膳过后,李凤鸣带着他进了凉亭,又命人去请战开阳来。

    李凤鸣接下来要说的事,必须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窥听。

    昨夜借着萧明彻无形立下了规矩,今日这院中就处处都合她心意了。

    珠儿将冰镇酸梅汤送进亭中,摆好茶盏,便退出来,领着院中其余侍女去了小院门口。

    淳于黛取了一叠抄纸进来,辛茴则怀抱长刀在凉亭前的小径处,警惕地听着周遭动静。

    “为什么要战开阳也来”萧明彻不解。

    李凤鸣接过淳于黛递来的冰镇酸梅汤,顺手推到萧明彻面前。

    “把他教得聪明些,将来你会轻松许多。”

    等到夏望取士时,萧明彻应该能挑到几个有能力的谋局之才。

    但于他而言,任何人都不会比战开阳更忠诚可信。

    只有让战开阳尽快成长为萧明彻可靠有力的左膀右臂,往后李凤鸣离开时,才能心无挂碍。

    她实在不忍萧明彻继续左支右绌、独自强撑了。

    “哦。”萧明彻端起那浮着碎冰的酸梅汤,浅啜一口。

    舌头照旧品不出滋味,但这口酸梅汤和着李凤鸣话里的“将来”二字咽下去,心里就泛起了古怪回甘。

    一直以来,李凤鸣都在为他计深远。若这不是倾心以待,什么才是

    可下一瞬,他想想李凤鸣真正的身份,胸臆之间又弥漫起几分苦涩不安。

    昨夜在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再次浮现。

    这种五味杂陈的感受,对味觉受损多年的萧明彻来说很是陌生。

    等战开阳进了凉亭落座,李凤鸣便直入主题。

    她以甜白瓷小勺搅动着盏中酸梅汤,动作徐缓,神情从容,却语出惊人。

    “这次,贵国太子与恒王都不会收手,势必斗到其中有一方彻底退出朝堂。”

    战开阳面露惊惧,骇然瞠目。

    就连萧明彻看她的眼神都有几分难以置信“为什么”

    “因为你父皇需要这么个结果,”李凤鸣冲他歪了歪头,“再不决断是战是和,朝堂上持续撕扯内耗,贵国就要完。”

    她这越说越耸动,战开阳快吓死了“王妃何出此言”

    李凤鸣虽看到了齐国的问题所在,却并无强烈感触。毕竟齐国不是她的责任,若非为了萧明彻,她才懒得多说半个字。

    “贵国南境与宋缠斗几十年,如今西境又有大战危机,连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都有反心。三面临危,国库快顶不住了,国中可供补充兵员的青壮年人口也即将不足。”

    萧明彻蹙眉“你从哪里得来到的消息”

    “从你们朝廷自己发布的宫门抄。”李凤鸣以眼神示意淳于黛。

    淳于黛心领神会,抽出几份抄纸摆在桌面上。

    这些抄纸上的内容,萧明彻和战开阳都不陌生。

    最近战开阳会先将这些抄纸带来请淳于黛指点,做好整理与归纳,之后再送到北院呈萧明彻阅览。

    淳于黛在指点时也会顺手抄一份,供李凤鸣知晓齐国大政动向。

    这些消息被张贴在宫门口,谁都可以去看,甚至可以抄回去琢磨其中深意。

    民谚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这种东西,李凤鸣真就太内行了。

    此刻桌面上摆出的这些抄纸,内容与萧明彻近来看过的那些并无二致。

    但她在这些抄纸上做了许多标记。

    兵部奏请增拨钱粮,用以提升阵亡将士遗属抚恤;圣谕朱批本年度“赐爵”名单,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

    这两条消息发布的日期不同,但被勾了同样的线。

    西境邻国疑似有大军集结迹象;户部拟于八月开始核查各地人口增减详情;鸿胪典客上奏,某向齐国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三年未来雍京纳贡。

    这三条则是被圈起来的。

    “在行宫时,你曾告诉过我,恒王就是因为四年前主持全国人口核查,成功掌握了户部。”李凤鸣就对萧明彻抬了抬下巴。

    “核查全国人口增减,此事耗时费力又繁琐,当世各国惯例十年一查。若不是察觉兵员人口即将不足,何必在四年内再查一次”

    见萧明彻垂眸沉思,旁边的战开阳谨慎发问“核查人口增减,就不会是因为别的事吗”

    李凤鸣正抿着酸梅汤,淳于黛便开口解释“涉及整个国境全部人口的核查,户部需提前做许多准备。眼下是四月发布通令,八月便要开始查。若因为别的事,不可能催得这么急。”

    “只有后备兵员出现较大缺口,又恰逢多处都有交战危机,才会让贵国皇帝陛下急成这样。”李凤鸣以绢拭唇。

    “国库快要顶不住,”萧明彻抬眸望了过来,“这你又是如何看出的”

    “兵部奏请增拨钱粮,要提升阵亡将士遗属的相关抚恤,而你父皇未置可否。但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务不明时,你父皇又力保廉贞。这说明他没打算否决军方优待阵亡将士遗属的提法。那他为什么不立刻批复兵部”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另一则消息。

    “今年赐爵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这就是答案。哪怕贵为皇帝,没钱也不硬气。赐爵以后有钱了,才好给兵部准话。”

    “赐爵”这制度算齐国特产,当世别国都没有,它不同于因功勋而封爵。

    通常是富有的平民良家找贵族世家为其具保,再向朝廷缴纳一大笔银钱,以此换来个空泛的低阶爵位。

    说难听点,就是齐国皇帝公开卖爵。

    朝廷无需因这种爵位给付实际利益,仅是让这些富有的平民良家在名义上跃升贵族,被称为“良进贵”。

    但得到赐爵后,好处是不小的。

    例如夏望取士时,寒门士子定要先寻当地有爵位的人家具保举荐,否则没有参与资格。

    为士子具保的人家当然不会平白做善事,多几次也就回本了。

    若不幸家道中落,这赐爵就算先辈留给子孙的金饭碗,怎么也有口饭吃。

    当然,赐爵并非世袭罔替,最多递减袭三代就没了。

    齐国商事繁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这事推动的。

    许多平民之家数代经商,风里来雪里去,就为积攒财富争取赐爵。

    淳于黛补充强调“赐爵对贵国皇帝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若非国库顶不住,没必要在今年突然增加赐爵人数。”

    国政朝务,先观大局,而后定小节。

    捋清当前的齐国是个什么局面,后续大致会是个什么走向,就很清楚了。

    恒王那边向来主和,而太子这派才是主战。

    和,就要自损国威,退让国土;战,则要烧钱,还得大量消耗青壮人口。

    齐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太子和恒王两派撕扯,也正是因为在这两条路之间举棋不定。

    此次恒王提出对大龄未嫁的女子征收重税,理由是想通过大量婚嫁,短期内实现人口快速增长。

    表面看,他这是向太子一派妥协。

    但十五那日进宫见了皇后回来,李凤鸣就对萧明彻说过,恒王此举,意在激起举国反对太子的声浪。

    “只要太子不是傻的,就不会轻易跳进这个坑,还会全力反击,”李凤鸣笑道,“皇后既在那天出手替太子打前站,这足以说明太子不是傻的。”

    皇后将各家命妇和未婚小姑娘聚在中宫,说要替她们早择良婿,最终却只让大家看了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并无进一步的实质行动。

    这显然是故意向世家重臣放出风声,让他们因为利益相关而生出紧迫恐慌与愤怒。

    等到齐帝正式下令探讨、研判恒王的提议时,就一定会有人反对。

    当然,恒王能与太子抗衡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接下来肯定还有动作。

    “反正,你家朝堂上最大的两派彻底撕破脸,这是注定的。除了恒王,你是当前唯一有点气候的开府亲王,没可能继续置身事外。各方都会看你如何选择,甚至逼你站队。与其仓促被迫,不如主动抉择。”

    关于这这一点,李凤鸣已经为萧明彻权衡过利弊。

    “建议你尽快上奏,明确反对恒王提议。”

    战开阳忙道“若殿下上奏反对恒王,这不就旗帜鲜明地站到太子那边去了万一最后是恒王胜,殿下岂不是很危险”

    “那就是运气不好,挨打也要站稳。等到下次有机会再反扑,”李凤鸣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世事无恒定,胜不必骄,败无需馁。相机而动、顺势而为,至于结果如何,多思无益。”

    如今的局面,就好比两边打群架,萧明彻又好死不死被堵在正中间。

    若不站队,立刻就会被两边一起往死里打,那还谈什么以后。

    饮下半盏酸梅汤后,萧明彻看向李凤鸣。

    “你方才说,他俩这次,定会斗到其中一方彻底退出朝堂”

    李凤鸣点头“对。谁输谁死。”

    齐国这场政斗的胜负,将决定谁是最终不可撼动的那个继位者,也就决定了齐国接下来要走哪条路。

    为保住胜利果实,严防对方死灰复燃、动摇国本,就算两位当事人本身并无残杀手足的决心,他们身后的人都不会放过输家的旗帜人物。

    无论哪国,通往皇位的台阶上,都铺着华贵庄严的织金毯。

    毯下不但是万重枯骨,更不乏同源手足的血。

    最终的赢家定会要了输家的命,这说法于战开阳而言太过极端。“就算政见不同,毕竟也是血亲手足。皇子们不至于个个没人性吧”

    李凤鸣端起酸梅汤,眼帘半垂,笑而不语。

    “世人都说天家无亲情,不是开玩笑的,”淳于黛无声长叹,“并非谁生来凉薄,可那至尊之位,本质就是个养蛊的盅。”

    离权力越近的皇嗣,越难摆脱这个宿命。很残酷,很悲凉,却少有例外。

    虽说萧明彻不受齐帝爱重,但他终究是个皇子。对于这种残酷,他比战开阳清醒多了。

    “江山不止万斤担。若不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至强者,承不起国祚之重。”

    李凤鸣饮汤的动作一顿“那,你想过要担这重吗”

    萧明彻诧异看向她。

    “若你肯向我和盘托出你手中都有哪些筹码,我可以为你谋条路,或许能让你快速崛起,成为贵国朝堂的第三方势力。”

    在李凤鸣最绝望的时候,是萧明彻和这桩联姻为她带来了生机。

    若这人真有问鼎之志,她很愿意倾尽全力,投桃报李。皇子嘛,若说谁半点没妄想过那大位,那也没人信。

    “不过我也不敢托大,没法保证你一定是最终赢的那个。”

    战开阳被她这话吓得险些原地去世。

    就算她真是魏国前储君李迎,是才那番话也让人没耳听。

    自己的储位都没保住,还得靠诈死换身份到异国和亲才能活下来,哪儿来的底气撺掇他家殿下问鼎大位

    萧明彻则以眼神古怪地睨她“你想要后位”

    “不要不要,”李凤鸣赶忙笑着摆摆手,“我就这么顺嘴一问。你可别大方到说要送我这个。”

    她可是差一步就成了魏国皇帝的人。

    齐国后位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华丽又空洞的花架子,还不如送她万把个金锭来得实惠。

    事实上,李凤鸣之所以会失去储君之位,还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个中内情狗血又错综复杂,并非她个人的能力不足导致。

    所以她能教给萧明彻的东西,不但多,而且实用有效。

    这一整日,她花费了极大耐心,将很多事掰开揉碎讲给萧明彻听。

    有些话,萧明彻并能做到一点就通,但她也不急不躁。

    因为她知道,不是她多么天纵英才,也不是萧明彻有多愚钝。

    是两人自小境遇不同,所受的教导有所差异。

    有太多事是旁人经年累月尽心尽力喂到她嘴里,而萧明彻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摸索。

    不同而已。

    是夜,李凤鸣身心俱疲,很早就窝进被中昏昏欲睡。

    迷糊间,听到枕边的萧明彻轻声道“你在魏国前储君跟前伴读,学了很多。”

    李凤鸣瞌睡惊醒一半“不算多,也就学到点皮毛。”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明彻这个问题显得很突兀。

    “你说谁我们储君殿下”李凤鸣扭头觑他。可惜帐中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嗯。”

    这人怎么突然对“魏国前储君”感兴趣了她一心二用,便答得不知所云“她是个女子。”

    “这事天下皆知。没问你这个。”萧明彻的声音听起来隐隐有笑。

    “你问她的事做什么”

    “好奇。”

    “哦,她大名叫李迎。”亲近的人却唤她李凤鸣。

    “她的姓名,这也天下皆知。说点常人不知的”

    萧明彻翻身侧躺,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侧脸,目光清亮。

    “例如,她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她喜好”李凤鸣怔住。

    如今回头想想,曾经的所谓喜好多数都是别人告诉她。

    这是规矩、那是惯例,储君可以这般,储君应该那样。天长日久下来,所有人都认为那些就是她的喜好,连她自己也这么以为。

    当她失去储君身份,不得不舍弃当初那些貌似不可或缺的心爱,她却从不觉得难受,甚至没觉得可惜。

    原来,那只是“应该”,只是“可以”,仅此而已。

    思及此,李凤鸣豁然开朗,感慨笑叹“她私下里的真正喜好的是美男与财富。最讨厌的,大约就是有人浪费她的钱。”

    好美贪财,这不符合储君的格调与气度。很俗气。但真实。

    萧明彻想了想“若不小心浪费了她的钱,过后再从别处找补来还给”

    这句话戳破了李凤鸣心中那份恍惚柔和,使她突然恼羞成怒。

    她用力扯起被子蒙住头,忿忿打断“别和我提这个还字”

    哪怕已过了整日,她还是一听到这个“还”字就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方寸大乱。

    她觉得自己果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储君殿下了,威严稳重荡然无存,好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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