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小说: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下午回到淮王府时, 雨还没有停。

    李凤鸣独自站在回廊下,负手望着院中雨景出神许久。

    偶尔有风刮过,将漫天雨丝扬得到处乱飘。

    有些雨丝斜刺着飞进廊檐下, 调皮地扑了她一身薄薄水气。

    这时节已将要入伏天,她并不觉得寒凉,反倒感谢幽雨凉风让她神智清明。

    倒没生气, 也没觉得萧明彻有什么错处。

    她之于萧明彻、之于齐国,都只是个过客, 很多事本就与她无关。

    玉方说,大长公主对她颇有微词, 担心她想将萧明彻变成她手里的牵线木偶。

    此刻冷静下来思量,站在大长公主的立场来说, 这揣度和担忧也是没错处的。

    她与萧明彻只是盟友而已,萧明彻本没义务让她知道所有事。

    就像她自己,也没有将所有事对他和盘托出。

    他们二人之间的共生关系, 就如同两个友邻邦国,利益趋同时可以彼此帮扶, 甚至携手共进退。

    但这只是暂时的。

    关系再紧密的两国,哪怕再确定对方没有恶意,也绝不会像个傀儡,完全任由对方摆布。

    之前是她越线过多,今后需得注意收敛分寸才好。

    第二天早上, 李凤鸣醒来时略有些不适。

    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隐隐感觉头重脚轻, 精神也不大好, 于是便没去演武场。

    这一整天, 她关在书房里数金锭、数银票, 但积蓄的显著增长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如常的欢喜。

    到了黄昏时分,她愈发头疼,人也有些恍惚。

    淳于黛见她脸色不对劲,赶忙请来府医,这才知她病了。

    这天,萧明彻回来得很晚。

    才进府门,管事姜叔就赶忙禀报“王妃染了风寒,闭门卧床”的消息。

    “可召过府医”萧明彻边走边问,面上没表情,脚步却有些急切。

    姜叔道“召过的。府医说只是寻常风寒,再加上思虑过重,心中似有火气郁结,已开了方子。王妃喝过药后就睡下,淳于姑娘让闭了院门,说是王妃的命令,怕将病气过给别人。”

    只是寻常风寒,若非两个人亲近到极为密切的程度,轻易哪能过到病气

    而这府中,谁能与李凤鸣亲近到极为密切的程度

    说白了,她这道命令的弦外之音,就是要拦萧明彻。

    可惜她忘了,萧明彻是个经常听不懂弦外之音的家伙。

    淳于黛和辛茴客客气气劝萧明彻回北院,他却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李凤鸣才安心。

    拗不过他,淳于黛只好进寝房请示。

    李凤鸣喝了药有些昏沉,又满脑门子事,头疼得快要炸裂。

    实在也没精力多说,便道“随他吧。”

    得了她应许,萧明彻先入寝房来探过她的额温,确认无异常,这才稍稍心安。

    简单洗漱后,就在小院留宿了。

    吹灯上榻,萧明彻小心翼翼将李凤鸣环进怀中。

    她却只能奶猫似地吚呜两声以示不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像才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身上的寝衣已被汗浸透,似在冒寒气。

    萧明彻十分不解“你今日做什么了”怎么突然把自己弄得病殃殃。

    “数金锭。”李凤鸣嗓音沙哑,吐字不清。

    这话说的,活像是数金锭数到将自己累病了似的。

    黑暗中,萧明彻没好气地垂眸轻瞪她。

    可她浑身软绵绵,完全无平日里那种鲜活神气,这又让萧明彻感觉胸腔里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拧得生疼。

    沉默稍顷后,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两下。

    轻轻的,不含什么非分欲念,像惜花的蝶儿在轻轻点过蕊心。

    李凤鸣哑声嘟囔“喂,我病着呢。”没兴致跟你行那嘤嘤嗯嗯之事。

    萧明彻拍了拍她的背“没要做什么。睡吧。”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力道却放得十分轻柔,是保护和安抚的姿态。

    这让李凤鸣错觉自己仿佛回到孩提时。

    小时候,她若有点小病小痛,就会惊动所有人。

    不管她的父母再忙再累,也会力排众议,坚持整夜陪护在她左右。

    那时候他们也会这样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明知这样不能减轻她的难受,却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是要让她知道,在你虚弱时,可以安心依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

    她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曾毫不吝惜地将所有心爱与希冀倾注在她身上。

    哪怕那时已有了她二弟,但她仍旧是被父母共同呵护在掌心里的至宝。

    那时的她,以及那时她的父母,或许都不曾料到,十几年后,曾经那样亲密依偎的一家人,最后竟会变成如今这样。

    被变相幽囚于东宫的那一年多里,她曾翻来覆去地想过许多事。

    无助、不解、不甘、愤怒、委屈,都有过的。

    后来她想通了,也就释然了,这才有了和亲来齐以后豁达开朗的李凤鸣。

    本来嘛,生在皇家的孩子大多跳不出这宿命。

    不管是世间哪一种情分,血浓于水也好,日积月累也罢,最后都会如细沙穿过指缝,什么也留不住。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时光能带走太多,能改变太多。

    忆起过往,李凤鸣眼眶微烫,鼻子也发酸,心中升起说不出的委屈,又有点异样的踏实。

    她瓮声咕哝“若有一天我没了,你再迎娶新王妃,也记得要这样照顾人。”

    “胡说八道。你只是风寒而已。”萧明彻环住她腰背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密密实实圈在怀中。

    李凤鸣轻轻推了推他“离我远点,小心被过了病气。”

    “别说话了。快睡。”他说着,非但没有依言退开,反而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他记得曾听谁说过,若将病气过给另一个人,生病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好了。

    萧明彻那个法子并没见成效。

    他一连多日都在小院留宿,奈何身板仿佛钢浇铁铸,半点没见被过病气的样。

    说来也怪,李凤鸣身骨虽吃不住疼,却并不太娇气,平日里头疼脑热都很少见。

    这一次风寒简直病来如山倒,从下旬拖到次月初,实在出乎意料。

    月底本该去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因她病着,便是萧明彻自己去的;

    月初福郡王妃生辰宴席,她仍咳得厉害,精神也恹恹,就仍旧是萧明彻独自去赴宴。

    她闭门养病不知外间事,还是淳于黛去濯香行交代事,才从玉方口中听说“贵妇贵女们都在议论,说淮王妃八成是被淮王厌弃了,连场面上的事都不愿带着她”。

    这就让李凤鸣有点小尴尬了。

    夏望取士的第一环谓之“集望”,两日后就要正式开始。

    她眼下已好了许多,按理说该以淮王妃的身份陪同萧明彻露面。

    可外头这风言风语传了有段日子,不见淮王府有阻止或辟谣的苗头,萧明彻在她面前也没提,她怕这背后有什么借力打力的计划,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

    而事实是她想多了。

    萧明彻近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听到这些闲话的。

    所以,这天夜里李凤鸣懒洋洋靠坐在床头,询问自己该不该陪同他在集望时露面时,萧明彻愣了片刻。

    他站在床榻前想了想,疑惑端详李凤鸣“你不想去”

    “不是我想不想去,而是你需不需要我陪同。”李凤鸣以绢捂唇,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

    她这话让萧明彻听得眉心微蹙,但见她咳得这么惨,便收声沉默,转去倒了温热的雪梨甜汤来。

    眼下才夏天,还没到雪梨成熟的季节,这都是去年的梨子腌制下来的。

    虽不是鲜果,却别有一番风味,止咳化痰也极好。

    就着萧明彻的手咕噜噜连饮几口后,李凤鸣抬头又问“你还没说,我到底去不去”

    她这几日咳坏了嗓子,方才又咳一通,此刻让甜汤浸润过,说话声音也还是嘶哑的。

    萧明彻听着她中气不足的哑音,有些心疼,却愈发觉得她古怪。

    这女人向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要是放在之前,若她因身子不适而不想出席正式场合,她才不会管他“需不需要王妃陪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能有十个八个托辞,保管合情合理,让他只能顺着她来。

    可她今夜接连两次用的都是问句,始终在等待他的决定。

    虽是小细节,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明彻还端着那盏甜汤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睨她“为什么非要我来定夺”

    “这是你淮王府的事,自然该由你定夺啊。”李凤鸣奇怪地瞥他一眼,自顾靠回床头轻咳顺气。

    她已经想明白了,萧明彻并非需要她牵着走的小娃娃,她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完人。

    不能再犯越俎代庖的错了。

    盟友要有盟友的自觉,该配合时配合,不必插手过深。

    萧明彻眉心蹙得更紧“什么你的我的”

    “你好啰嗦,”李凤鸣睁开眼缝,嫌弃地斜睨他,“你直接说我去是不去就行了,痛快点。”

    萧明彻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哪里古怪,但心里总是被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堵得慌。

    于是他故意在言词上耍了个心眼“你若不想去,那也好,省得我费口舌劝你。”

    “知道了。”李凤鸣闭眼点点头。

    “知道什么”萧明彻瞪着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想劝你不去”

    “为何”

    萧明彻心中堵得更难受了。

    他哪会看不出,李凤鸣完全是顺着他的话在敷衍,仿佛他怎么说就怎么是,半点好奇都没有。

    这真的很不像她。

    他板着脸道“夏望取士,第一轮集望,其实是以貌取胜。”

    各国选拔官员制度虽不同,但在量才、品德之外,明里暗里还是要看外貌的。

    毕竟,若入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多少都代表着朝廷的威严体面,若长得奇形怪状,那可真不合适。

    但别国对“以貌取人”这种事,都是放在台面下不言明的。

    惟有齐国在此事上过分坦荡,直接设置了“集望”这个环节,并允许百姓参与,活生生将以貌取人这事办成了个公开的盛会。

    李凤鸣倏地明目大睁,好奇地盯着他。

    “人的长相有时是各花入各眼的。若有几个士子各方面才能都差不多,唯有外貌难定高下,取士台上的大人物们意见又出现分歧,那最后按什么标准来定谁更好看”

    “在场百姓投花掷果,谁得的花、果多,谁就不会出局。”

    “这不就等于,朝廷费钱费力办个盛会,让大家公开来赏美男”李凤鸣激动得都破音了。

    这未免也太有意思了她是真没想到齐国人这么敢玩。

    见她兴致暴增,萧明彻心中闷气稍解,很刻意地自说自话“你若不想去,那最好。”

    “我想我很想啊”李凤鸣疯狂点头,边咳边道,“让我去吧”

    “你方才不是让我决定那我决定,你还是别去才好。”

    说着,萧明彻走到烛台边,吹灭了灯火。

    寝房内顿时陷入黑暗。

    掀被上榻后,他就听李凤鸣急切保证“我绝不坏你的事。若你有什么计划不方便带我露面,我可以做别的装扮,悄悄以另外的身份去”

    “没计划,更没不方便,”萧明彻没好气地冷笑,“我只是怕你若去了,不知要买多少花果给别人。”

    李凤鸣怔了片刻,沙哑笑出声。

    她咕噜噜滚进萧明彻怀里,抱住他的腰“哟,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怎么还学会拈酸吃醋了”

    这说法对萧明彻而言真叫个不三不四。他作势要掰开环在腰间的藕臂,却并没有当真使力。

    “我不辨五味,最不会的就是拈酸吃醋。”

    “那就是学会争宠了。”

    李凤鸣将下巴搁在他心口处,闷闷笑音震得他心房一阵乱悸。

    “别这样啊,好说好商量嘛。我保证只去看看,绝不会有半点不得体的言行。”

    那种场合里,淮王殿下的颜面有多重要,她还是有分寸的。

    萧明彻重重一哼,没好气翻身与她易地而处,口中恨恨沉声“若我让你去,你敢不敢保证,绝不会为岑嘉树买下全场花果”

    半个月前,她看着岑嘉树的甜面人两眼亮晶晶的模样,萧明彻到现在可都还记忆犹新。

    “保证,我保证,”李凤鸣点头如捣蒜,“我会让淳于和辛茴死死拦住我,就算我一时冲动买下全雍京城的花果,那也不给谁”

    萧明彻恼火咬牙“你还真要买”

    “我说的是就算一时冲动买了,未必真要买。小哥哥,你就别抠字眼了,让我去吧”

    瓮声瓮气的沙哑软嗓,突然这么撒娇卖乖,对素了十来天的萧明彻来说可真是要命了。

    察觉到气氛陡然转变,李凤鸣赶忙按住他那不大安分的手。

    “别乱来啊,”李凤鸣边笑边扭头咳嗽,“我还病着呢,实在没精力。”

    “没精力你招惹我做什么”这下闹得他精力十分旺盛了。

    萧明彻闷闷扶她坐起来,接着摸黑下床,先去替她倒了雪梨甜汤,接着走到窗边

    推窗,吹风,冷静。

    李凤鸣捧着甜汤抿了一小口,转头觑向他线条优美的背影轮廓,心中忽地又暖又软。

    她觉得自己大约真是色令智昏了,居然小小声声脱口而出“若我买了花果,不给别人,都给你。”

    窗前,萧明彻应声回头,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这可是你说的。”

    窗外无月,房中无灯,可这一刻,他的桃花眸熠熠闪烁,好似漫天星星都坠入其间。

    李凤鸣深深怀疑,自己在这场风寒里咳坏的不是嗓子,而是眼睛。

    她居然看到,萧明彻眼里那些星星,都在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