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小说: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申时, 萧明彻的右肘搭在车窗沿,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慢条斯理咬着手中那颗红袍萘。

    李凤鸣觉得他好诡异。

    他曾说过, 他吃什么都一个味,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

    所以平日里用膳总漫不经心,在正餐之外几乎不会再吃什么零食。

    果子也不大碰的, 若是非要他吃, 他最多囫囵吞了应付个事。

    今日却怪。

    马车从学宫后山出来已经行出老远, 只不过一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红袍萘,他居然到现在还没吃完。

    每一口都俨然用心细品的架势,这让李凤鸣满头雾水。

    “这红袍萘,很好吃”

    萧明彻仍旧面对窗外“嗯。”

    好吃到让他那不辨五味的毛病立时痊愈李凤鸣是不信的。

    “好吧, 既你喜欢,也算没白费我花那十五银一颗的高价。”

    萧明彻回眸乜她“你竟也会被敲竹杠”

    “玩乐嘛。大家都买了花果, 我总不好空着手, ”李凤鸣以指尖揉了揉内眼角, 大方自嘲,“三十银, 买个重在参与, 也还行吧。”

    萧明彻一顿“买了两颗”

    李凤鸣望向他, 对他语气、神态里突如其来的质疑十分不解。

    “你冷眼瞪我是什么意思”

    “另一颗去哪了”萧明彻盯着她,桃花眼微微眯起。

    李凤鸣恍然大悟。

    之前那夜她说过,若在集望时买了花果, 全都给他。看来他是记在心上了。

    “从前没发现你这么护食啊, ”她噗嗤轻笑, “我让辛茴装着呢。若你喜欢吃, 回去就给你。”

    反正也错过岑嘉树亮相了, 她自己又没心情吃。十五银一颗的果子,吃了会心绞痛。

    “哦,好,”萧明彻重新松弛下来,再度望向窗外,“你方才急匆匆跑到讲学馆,有事找我”

    李凤鸣望着他难得闲散的姿态,总觉得这人仿佛又甩起了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

    不是很懂他在高兴什么。

    但她想,或许是今日在讲学馆与人会面,得到了他所期望的进展。

    思及侯允在辩理场上的激进之举,以及大长公主的冲动野望,李凤鸣不由地重新紧绷起来。

    “讲学馆里那一老一少,是什么人我能问吗”

    方才她尴尬坏了,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莫名其妙掉眼泪,也就没看清那两人是谁。

    而且她平日在交际上又不活跃,对雍京城的许多人物都只闻其名而已。

    吃完果子的萧明彻正拿巾子在擦手,闻言并未立刻答话。

    这沉默在李凤鸣看来,就是萧明彻并不想让她知道今日在讲学馆的事。

    她自己算是在沃土里被精心养育起来的,纵然遇到难关,或多或少总能得到些护持。

    所以她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会有筹码一搏,常常绝处逢生。

    所以她之前看到萧明彻孤军奋战、举步维艰,深感他不易,就总想伸出援手。

    这些日子她才慢慢醒悟,萧明彻和她太不同了。

    萧明彻是被随手抛在崖边石缝里的种子,打从最开始就站在绝境的。

    有没有后盾、有无人护持、有没有她的帮助,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只是难易程度的区别而已。

    他有一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求存之法。

    李凤鸣好声好气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章法,未必需要我多嘴。但这次我实在担心,不想看你跌进坑里。我就妄言最后一回,你若觉得不对,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我保证往后再不会管你的事”

    “再不管我”萧明彻打断她,停下擦手的动作,抬眸直视着她,“那你想改去管谁”

    “啊”李凤鸣眼看着他神色转冷,面色沉黑,黑中带绿

    “萧明彻,你这一脸疑似捉奸的表情,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话。”

    淮王府,北院书房。

    宽大的桌案上堆满了卷宗与抄纸,一摞摞放得高高的。

    从萧明彻这边望过去,对桌而坐的李凤鸣只露出头颈。

    她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几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柔嫩红唇无声地开合数回,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条吐不出泡泡的鱼。

    看起来有点傻。但很有趣。

    萧明彻咬着第二颗价值十五银的高价果子,唇角勾起极浅的笑弧,心间莫名发痒。

    “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

    这些年他只有靠自己,后来再加上战开阳那个不太聪明的帮手。

    没有后盾倚仗的人,就只能用笨法子,没得选。

    这是他们数年来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几乎涉及朝中所有重要人物、各大世家门阀。

    但没什么规律,也没有轻重详略,每得到一句消息就记一句,七零八碎,来源五花八门,真假也无保证。

    之前久久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向李凤鸣和盘托出,就是因为萧明彻很清楚自己一路走来有多笨拙,有多狼狈。

    他怕这在魏国前储君眼里会是个可怜的笑话,所以不太想与她深谈。

    可李凤鸣今日踉跄跌进他怀里,那份少见的急躁失态,让他再不怕被她调侃嘲笑。

    只是无意间察觉到些微风吹草动,就立刻担心起他会不会信错人、选错路。

    若这都不算时时将他放在心上,那什么才是

    “随你笑话。我一直就是这样观人判事的。”

    萧明彻叼着果子,单手稍稍用力,将所有卷宗与抄纸推得离李凤鸣更近些。

    “我没要笑话你,”李凤鸣脑中有些乱,“我只是问你,讲学馆里那两人是谁。”你摆这么大阵仗吓唬谁啊

    “年轻那个是廉贞。当初庆功宴时你不是见过”

    萧明彻突然想起她在宫宴上还夸过廉贞,忍不住偷偷撇嘴。

    “我今日没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话。”

    李凤鸣有时能靠声音识人。

    譬如今日在辩理场,她认出绿衣妇人是大长公主,就是因为去年大婚典仪上,曾隔着盖头听过大长公主当面祝福。

    但当初宫宴时,李凤鸣没与廉贞交谈过,对他的声音没印象,所以今日没能认出他。

    她从满桌卷宗里抽出一卷封面标记着“闻”字的“年长那位呢”

    “闻泽玘。”

    尽管李凤鸣对这个答案有所预判,但听萧明彻亲口证实,她还是略感震撼。

    “闻音的父亲,大学士闻泽玘。”

    李凤鸣颔首,快速浏览着手中那册关于闻家的凌乱记录,同时举起右手比出个大拇指。

    “萧明彻,我从前小看你了。”

    闻家世代书香,名声清贵。族中出仕者多只在实权职位上短暂历练几年,最终转入大学士院成为皇帝的隐形智囊,并专注学术、点拨一茬茬年轻学士学问进益。

    像闻泽玘这种人,各国朝堂都有。

    手中无实权,轻易不涉政见之争,不屑也不必刻意去经营党羽、人脉,所以平日在朝中地位很矛盾。

    既让人觉得超然,又似乎不太起眼。

    “但若遇朝中格局大动,闻泽玘只需三言两语明确立场,就能影响文官群体的风向。因为许多人都曾是他或他家人的学生。”

    李凤鸣合上卷宗,望着萧明彻,笑得百感交集。

    “在太子和恒王斗得你死我活的这些年,你默不作声把将门廉氏、书香闻氏都收进掌心了”

    萧明彻摇头“从前我只与廉贞本人薄有私交,与闻家更无来往。两家也是最近才决定初步尝试与我接触。”

    其实不止这两家。

    包括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

    各方大大小小的势力明里暗里开始试探着走近萧明彻,都是最近的事。

    朝堂势力结盟站队,未必总是强强联手。

    但一定不会有人只因同情,就赌上整个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以往萧明彻处处艰难,手中又无筹码,别人就算为他不平,有心帮他,也会担忧他本身后继无力。

    若最终没将他扶住站稳,那一不留神就可能赔上自家,聪明人怎么会帮这种谁都不落好的忙

    自从萧明彻与李凤鸣大婚后,许多事貌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螺山大捷,萧明彻的战功被传得街知巷闻,他却没独占风光,主动为同袍浴血过的低阶将领陈驰请功。

    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目含糊,萧明彻被无辜牵连。他领罚去行宫思过,在被齐帝迁怒、任由钱昭仪私自毒打时,也没有因急于自保而妄言半句。

    这让廉家与皇帝都有了腾挪余地,廉贞回京后才能从容自辩并反手捞他一把,皇帝也才顺利下了台阶。

    李凤鸣在行宫里借力打力,不但按住了钱昭仪,还助皇后重掌后宫话语权,这一笔也被人记在了萧明彻头上。

    再之后,提议宗室子弟轮值边军都司一职,宗室子弟地位整体抬升,相关各府皆得利;主战的太子一党还借此压了恒王一头;

    稍早更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强硬地反对“对大龄女子征收重税”,完事却顺利混在太子阵营中,未与恒王正面冲突,成功保存了实力薄弱的淮王府

    大大小小许多事,一旦串起来看,在有心人的观感里,淮王萧明彻就是个“进可攻、退可守;占上风时不手软、处下风时敢示弱;登高不狂,落低不馁”的人物。

    众人才隐约意识到,当年被齐帝随手扔在悬崖石缝间的那颗种子,在谁都没注意时,独自顶着风雷霜雪,脚临万丈深渊,不但挣扎出一席之地,还悄无声息长出了枝叶。

    聪明人不会等到他真成参天大树时才去攀附,所以近来他身边渐渐开始有风来探。

    各方突然接近,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萧明彻心里也有。

    “接下来该怎么走,我还没完全想好,”萧明彻浅啜一口清茶,“本打算定下主意后,再找你商量。”

    若隔三差五就问两句,会显得他没定见,不果断。那样不太好。

    他之前在李凤鸣面前的许多言行并不讨喜,所以现在很想重塑在她心中的形象。

    这女人从小就是国之储君,想也知不是什么真正好脾气的家伙。

    初遇时他对她忌惮又抵触,毫不遮掩;后来有许多事也做得糟糕。

    若不是她一直温和包容,他俩走不到如今。

    忍他那么多,那么久,时时顺着他,这大概用光了她二十年来存下的所有温柔。

    他还想和李凤鸣继续走下去。

    所以,得改由他来慢慢摸索她的脾气与喜好,最好惯得她和他一样,没他会死。

    “你想什么呢要笑不笑的,”李凤鸣没好气地啧了声,“若等你定了主意,那还商量什么到时我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你会照我说的改”

    “会。”

    “信你有鬼。言归正传啊,”李凤鸣不以为意地笑笑,“大长公主想要议政权,这事你认同吗”

    “认同一半。”萧明彻坦诚。

    “哪一半”

    “大齐女子自来被压制,其实对谁都没好处。”在这件事上,萧明彻没想太多虚无宏大的命题。

    他的考虑很实际。

    “有志向、有才能的女子,终其一生都无处可施展;而国家有需时,无论方方面面,选拔人才的范围起步就比夏、魏少一半。”

    李凤鸣赞许地颔首“对。公主入朝议政,确实可以拉抬女子地位。但这事不能像她那么办。”

    任何群体或个人地位的上升,一定要先有付出与承担。

    得让人看到其贡献、价值或潜力,才有谈权力让渡的前提。

    “既你清醒洞达,那就一步步慢慢来。”

    李凤鸣就怕他误信了大长公主的邪,以为发出些长篇大论即可振聋发聩、改天换地。

    如今总算放心了。

    “大长公主那浑水,你到底沾没沾过”

    萧明彻也不知自己算沾是没沾。

    “我知道她的想法。但不知她今日会贸然推侯允出来当众妄言。”

    “侯允这么一折腾,他家正定伯府怕是惹火烧身了。你要救吗”李凤鸣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若救,该如何应对若不救,对局面又有什么影响我一时想不明白,还请李凤鸣殿下赐教。”

    夕阳透窗,氤氲在他琥珀色的浅瞳里,荡漾起柔软光晕。

    李凤鸣端起茶盏,撇开头看向窗棂“装得还挺乖巧。”

    片刻静谧,两人的气息在空中无声交缠,裹在盛夏暮光里,暗涌着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

    这让李凤鸣浑身不自在。于是她再度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暧昧。

    “先不用想太远。你就说,正定伯府能否为你所用。若能,那得救;若不能,你最好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要救正定伯府,萧明彻就得大张旗鼓站出来,尽快成为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关键的是,谁也不敢妄断成败。

    “我有法子,但顶天只有五成胜算。”李凤鸣并不催促他立刻决定,甚至很怕他立刻决定。

    “你一定要想清楚,正定伯府值不值得你在这时就站出来。”

    桌角摆着一碟子配茶的小零嘴,是颇得李凤鸣青睐的杂粮糖沾。

    见萧明彻陷入沉思,李凤鸣闲着也是闲着,就伸手去拿了一颗。

    对面那个沉思的人却突然回魂,长臂一伸就半途夺食。

    在李凤鸣含怒瞪人时,他立刻又拿一颗,倾身喂进她嘴里。

    “萧明彻,你今日是出了什么毛病”她咬着糖沾,哭笑不得地冲他轻嚷。

    萧明彻没有答她这句,而是接着她前面的话。“我不知正定伯府能不能为我所用。”

    这就很难决定要不要救了。

    李凤鸣扬睫看他“什么意思”

    萧明彻认真解释“纵然眼下有许多人看似在朝我趋近,但我感觉,无论何时都会站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

    时至今日,一次次以坚定姿态走向他的人,只有李凤鸣。

    在滴翠山行宫,她红衣烈烈来到他面前;今日在学宫讲学馆,她又一次奔向他。

    直到此刻,萧明彻还清晰记得在讲学馆门口抱住她的瞬间,就像盛夏骄阳落了满怀。

    就那眨眼之间,仿佛有另一个萧明彻突然破茧而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了。

    “李凤鸣,”萧明彻的目光越过高高卷宗,轻柔拂过她的面庞,“我的感觉,可对”

    李凤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连忙错开眼,清了清嗓子才答,“当然对。我说过很多次,我俩利益关联,是天然注定的同盟。除非你单方面与我翻脸。”

    萧明彻望着她别扭的神色,忍笑“放心,我不会与你翻脸。毕竟,同盟才能得到你的果子。”

    她今日就买了两个果子,全给他了。别人都没有,只给了他。

    “错,同盟和果子是两回事,”李凤鸣双颊莫名发烫,“长得好看才能得到我的果子。”

    萧明彻这回没忍住,唇角扬起“喂,以貌取人是不是肤浅了些”

    “我就是这么个肤浅的人。有本事你咬我啊”李凤鸣轻啧一声。

    萧明彻咬着糖沾,慢悠悠睨她“你怎么不过来”

    “我为什么要过来”李凤鸣一怔。

    “哦。”萧明彻拍拍手上碎屑,起身绕过桌案。

    李凤鸣霎时绷起腰身,后背紧贴椅背“你突然走过来做什么”

    “咬你。”

    王妃既令下,必从之。看,如今的淮王殿下就是这么温顺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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