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小说: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 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也各有顾忌,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 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 半梦半醒间,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原来一直都在。

    打从出生起,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 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 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 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动,从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时书生并不知自己身世离奇,更不知后来会有那样荒谬绝伦的际遇。

    可桃金娘已凭千年修为窥探到了天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去赌运气。

    李凤鸣合上书页,抬头仰望冬阳,浮动一晚上的心神总算重归平静。

    她决定,待下次出现机会,还是得跑。

    不过,事先筹谋时要更谨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时,桃金娘就选错了。在说出承诺的当下是真心实意,并不表示这人不会变。”李凤鸣噙笑喟叹。

    “再是修行千年,命却只有一条,何必呢。”

    齐帝让萧明彻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萧明彻忙碌了两天,与金吾卫方面完成了对接,做好了明面上的部署,这才腾出空来深入梳理局面。

    如今战开阳已渐渐得力,岑嘉树等一干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萧明彻不再孤军奋战,与从前相比可谓游刃有余。

    所以李凤鸣原本没打算管这事。

    可萧明彻死缠活赖,每日走哪儿都要将她带着,什么事都不避讳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没能完全丢掉,有些事听进耳朵里以后,就忍不住会琢磨,琢磨出什么问题,就忍不住想说两句。

    所以最后还是遂了萧明彻的愿,跟着他在议事厅面对一众幕僚家臣。

    李凤鸣开口就拨开所有迷雾,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但他并没打算真让恒王伤筋动骨,否则这事该交给东宫自己去查。”

    “不让东宫自己查,会不会是陛下有意让东宫避嫌”战开阳发问。

    其实不独战开阳,淮王府中大部分谋臣都持这种观点。

    毕竟如今东宫与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若由东宫自己查这刺杀案,最后查到恒王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太子用苦肉计打击恒王。

    以齐帝对太子的爱重,为保护东宫清誉,让他避嫌不沾手此案,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但李凤鸣却有不同看法“那为什么不交给京兆府或内卫去查若还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摆设。论办案的经验与能力,淮王府还能强过京兆府、内卫、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树的思路与她不谋而合,“臣以为,陛下命殿下主责暗查此事,真正用意并不是想知道谁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但齐帝真正想查的是什么,他自己没明说,一般人还真揣度不准。

    所以才需要集思广益、抽丝剥茧,以免萧明彻查错方向,最后费力不讨好还惹火烧身。

    李凤鸣以指节轻叩桌面“依你们看,此前太子做的哪桩事将恒王逼急了”

    “十月下旬,京中十几家府邸陆续遭窃,京兆府接到报案后,抓获了一个飞贼团伙。”

    战开阳起身走过来,将一份卷宗放到李凤鸣面前。

    “原本只是按寻常规程审个盗窃案,竟意外从飞贼们口中得知,五月初五那天,有朝中贵人通过檀陀寺的寄唱会,天价贩卖夏望取士殿前对答的机会。”

    此事影响甚大,京兆府不敢妄动,立刻上禀天听。

    夏望取士舞弊,这对大多数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们无疑是巨大不公。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几天后就陆续有各地士子,甚至德高望重的博学大儒赶来雍京,透过各种渠道向齐帝陈情,强烈要求彻查。

    于是齐帝将此案交给了太子。

    李凤鸣皱眉,翻看着卷宗“太子查到什么了”

    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她清晰记得,那天她随闻音去寄唱会上看热闹,遇见了萧明彻、廉贞还有福郡王夫妇。

    当时确实有神秘人士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事后闻音还为此痛心疾首。

    萧明彻干咳两声,沉声道“查到那场寄唱会上,恒王府的一位师爷,还有我,都在。”

    李凤鸣闻言猛地扭头,惊讶看向他。

    所有人都被屏退,议事厅内只剩李凤鸣和萧明彻二人了。

    李凤鸣懒散靠着椅背,垂眸拨弄着涂了蔻丹的指甲,似笑非笑。

    就算查到萧明彻曾出现在那场寄唱会上,齐帝但凡带点脑子,也绝不会怀疑他是那个舞弊售卖殿前对答机会的神秘人。

    因为夏望取士由吏部与大学士院协同主理,太子率众亲王全程督办。

    而吏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大学士院则主要由恒王掌控,萧明彻根本不可能插手到“御前对答”那一步。

    眼下齐帝既将太子遇刺案交给萧明彻,就表示齐帝带脑子了,没怀疑萧明彻。

    李凤鸣也丝毫没担心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向你父皇解释的”

    寂静的议事厅内,她的声音显得轻轻渺渺,慢慢悠悠落地,荡起回音。

    萧明彻极力做无辜状,垂眼睨着她,却明显有点紧张。

    仿佛曾经打碎花瓶,却一直没被察觉,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良心苛责,主动要向家人坦白的顽童。

    “那天,我花千金买下一斛珍珠,还记得吗”

    关于檀陀寺那场寄唱会,萧明彻今日是鼓起很大勇气才坦白的。

    他想,让李凤鸣从他口中知道真相,总比将来从不知道什么人嘴里知道要来得好些。

    “原来如此。”李凤鸣笑着点点头,双臂环抱在身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卷宗上。

    “恒王在取士中舞弊,你们早知端倪。五月初五那天,其实是循着恒王府师爷去的寄唱会”

    萧明彻握拳抵唇,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嗯。”

    “京兆府从飞贼口中查到寄唱会上有人贩卖殿前对答的机会,这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凤鸣仍旧看着卷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嗯。”萧明彻又出一个单音。

    “天价买珍珠,想来也是故意的了。”李凤鸣淡淡勾唇。

    萧明彻觑她一眼“最初的计划,是由萧明迅任意出高价买一件东西给他的妻子。”

    “福郡王”李凤鸣颔首,“后来你看到那斛珍珠,发现是你早前送我的那些,所以临时改成由你来出这风头。”

    她早该想到,萧明彻只是有时思路清奇,却并不驽钝。

    他能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不得齐帝爱重、没有后盾依凭、备受打压与轻视的郡王,不显山不露水地跃升亲王爵,这能是什么池中之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

    五月初五,他刚好去参加了那场寄唱会,刚好以天价买下一斛珍珠,让人印象深刻。

    更刚好在时隔大半年,京中爆出“夏望取士疑似有人舞弊”的节骨眼上,可以有理由完美解释他当天为何出现在那里

    为博妻子欢颜,一掷千金。

    只需这一句话解释,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淮王殿下就能轻松将自己从夏望取士舞弊案嫌疑中摘出来。

    “你这布局时间拉得这么长,居然还能在一开始就周全所有细节,”李凤鸣抱拳拱手,“厉害,佩服。”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真信这家伙是个自保都勉强的小可怜。

    萧明彻是有短板和不足,却也自有他的城府与章法。有没有李凤鸣这个人出现,其实对他影响不大,最多有时法子笨些、代价大些、多走几步弯路,如此而已。

    这么看来,两人之间的共生盟约,她能回报给萧明彻的东西,远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够分量。

    他根本就没那么需要她。

    算来算去,还是萧明彻吃亏些。

    李凤鸣握拳置于桌沿,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还好你没真想算计我,不然我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明彻急急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别瞎想,我算计你做什么当初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才没多说。”

    若“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最终没能掀动波澜,那就白忙一场,提前说与李凤鸣听不过徒惹笑话。

    他也是要面子的。

    李凤鸣笑觑他,中肯道“你不提前告诉我,这一点错都没有。”

    那时候他俩还没合帐呢,关系古古怪怪,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和盘托出。

    她若过深介入齐国皇嗣之间的争斗,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这样就很恰当。

    萧明彻紧紧攫着她的神情,生怕漏掉一丝一毫“那斛珍珠虽是这局的一环,却也真是为你买的。”

    “我信。”李凤鸣笑意不变,平静回视他。

    对于她的平静,萧明彻很是不安“萧明迅告诉我,你若知道那斛珍珠的真正来由,一定会失望,会生气。”

    丈夫送给自己的礼物,居然是因为要达成某个目的顺带买的。

    最重要的是,妻子事先并不知情。到了真相大白之际,多少会有几分失落与难堪吧。

    没有哪家妻子在事后知道真相时会高兴。

    这是萧明迅分享的切身经验。

    可李凤鸣不是福郡王妃。

    当初她收到那斛“她低价卖出又被萧明彻天价买回”的珍珠,差点没气炸。

    并不曾有过“得到了丈夫宠爱”的欢喜之情。

    没有那份欢喜,如今得知真相就不会因失落而觉得难堪。

    “好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真没生气。”她笑吟吟倾身,在萧明彻唇上轻啄一吻。

    “多谢你那时办正事还能想着我。”

    看,没有心的人果然不会伤心。

    所以啊,是人是妖都该记着一个道理心绊魂,勿倾怀。

    两相欢喜时,尽情纵意但不交心。这样,就算最后被舍弃、被辜负,也不至于伤心至死。

    更不至于像桃金娘那样,可怜兮兮的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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