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小说: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眼见萧明彻眸色转深, 似要说点什么,李凤鸣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面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 说正事吧。”

    李凤鸣面带微笑, 看似镇定垂眼浏览面前卷宗,实则回避了萧明彻的直视。

    她隐约能猜到萧明彻真正想谈的是什么, 可她现在没底气接这茬。

    一年前的大婚当夜,她之所以敢与萧明彻谈利益同盟, 甚至毫无顾忌地坦诚“将来有机会便脱身离齐自去”的打算, 是因那时她深信自己对萧明彻有足够价值。

    如今萧明彻已没那么需要她助力,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谈某些话题。

    和亲公主意欲出逃, 这不是小事, 她可不敢莽撞胆大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万一谈完以后萧明彻突然翻脸呢

    她是李凤鸣, 不是修成人形却不谙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动就彻底敞开胸怀, 将喜乐甚至生死都毫无保留地放进他人掌心, 这种奋不顾身的天真, 她很小时就没有了。

    对她而言,无论双方是什么关系,开诚布公谈话的底气,通常都源于势均力敌,甚至手中筹码多于对方。

    若她仗着萧明彻眼底那点依稀好感就贸然开口,那谈判成败全在对方一念之间,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她需要再等一个契机。

    等到她能给萧明彻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 那时候她才好理直气壮地与他敞开谈。

    她有预感, 这个契机, 应该就是齐帝突然交给萧明彻的这差事。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么做, 有头绪了吗”李凤鸣翻阅面前卷宗, 脑中飞快转动着。

    萧明彻始终睨着她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他并非真要我查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我只想到这么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计,那幕后指使显然是恒王或其党羽。

    就像李凤鸣先前说的,若齐帝真想查这个,将案子交给京兆府、内卫、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给萧明彻合理。

    李凤鸣点头,若有所思地将卷宗翻过一页,又问“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后,东宫可曾暂停追查此案”

    “不曾暂停,至今都还在查。”

    十一月,东宫得到线报,知晓恒王府有位师爷曾出现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正打算去抓来审讯,那师爷及一家老小却齐齐“悬梁自尽”,未留一个活口。

    这位师爷及家人被全数灭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条直接线索就断了。

    但关于夏望取士舞弊案,萧明彻手中还有别的线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牵涉太深,就让战开阳设法使了点手段,让东宫的人又陆续“发现”新证据。

    太子有心借此案让恒王彻底不能翻身,当然不会就此放弃,既有了新线索,自是循线追下去。

    恒王大约也察觉太子这次不会轻易收手,这便有了前几日那狗急跳墙的刺杀案。

    “既然东宫死咬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让你带着金吾卫查这个。”李凤鸣盯着卷宗里有限的信息,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么”

    谁都知道圣心难测,齐帝突然将金吾卫交由萧明彻暂时调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纵然李凤鸣心中有所揣测,却也不敢随便铁口直断。

    朝堂博弈,有时与排兵布阵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终决策前,秉持“情报先行”的原则总是不会错的。

    接连数日,淮王府议事厅内总是围坐着一群人,对着堆成小山的卷宗、记档、消息纸,逐字逐句地寻找头绪。

    但那些卷宗、记档与消息纸来源过于芜杂。

    有淮王府历年来的搜集与积累,也有萧明彻近来持续从廉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处得来的大小消息。

    要将这些消息筛选后分门别类,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以便准确判断齐帝的心思,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好像只要多几个识字的人一起来做就行。

    可事实上,术业有专攻,这种差事很考验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务上的经验与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应建制才完善了个雏形,虽有情报来源,却没有辨别、分析情报的专精人才。

    像战开阳,虽跟了萧明彻数年,但以往就连萧明彻自己都少有机会直面圣意,战开阳就更难有大历练。

    而岑嘉树等新进王府的家臣幕僚,虽饱学博闻,年轻机敏,但从前所学所思多来自书本,到底还没练出火眼金睛。

    见这群人忙了几日也没有太大进展,而萧明彻忙里忙外、独木难支,李凤鸣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掀给他看。

    若能协助萧明彻完成这桩事,她才有底气和他谈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会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尽快决断,有所动作。但我看这样子,等战开阳他们将那些消息捋个脉络分明,只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凤鸣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将那堆东西交给我,三天后,我给你答案。当然,若你觉得”

    萧明彻打断她“就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我会带着淳于和辛茴,还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柜一起。”李凤鸣既决定掀这张底牌,就没藏着掖着。

    “好。”

    次日,萧明彻没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书房的窗畔花几旁,沉默但专注地盯着围桌而坐的五个人。

    李凤鸣,他的王妃,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李迎。

    淳于黛,李凤鸣的随嫁侍女,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凤鸣的随嫁武侍,从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荼芜,濯香行小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到这一刻,萧明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不曾真正了解李凤鸣的过往。

    不了解,所以才不知该做什么才能留下她。

    李凤鸣扭头瞥了他一眼“关于他们的身份,或者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等你成功了结这桩差事,我们再从头详谈。”

    “好。”萧明彻端坐窗畔,眼神须臾不离她。

    李凤鸣却没再管他,环顾在座另四人“荼芜,别那么看我。你一装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还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心软。”荼芜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额头。

    “长得好看我才心软,”李凤鸣随口笑应一句,再望向众人,“几年没做正事了,手都没生吧”

    “殿下小看谁啊”淳于黛笑着将那些卷宗、记档与抄纸分拨成五份,“开始吧。”

    辛茴、玉方、荼芜相视莞尔,旋即低头专注。

    此时的萧明彻还没能完全明白,这五个人同时出现在一堆情报面前,是多么惊人的阵容。

    或许连普通魏国人也不会明白。

    因为他们五人从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与姓名都不是如今这般。

    这可是魏国前储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护卫大统领邢缈、前徽政院斥候总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无。

    这几乎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筹备建制时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从小受教,稍长便各经历练,曾踌躇满志想要携手建功立业,可惜时也命也。

    好在所有学过的东西都不白费,他们五人如今活成芸芸众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态。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凤鸣裹着大氅,与萧明彻并坐在北院书房的书桌后。

    她指着自己写下的重点,认真对身旁的萧明彻道“你看,齐国这金吾卫相似于我大魏禁军,但实际权力比大魏禁军还要大。”

    大魏禁军五万人,只负责京师内城安防。

    而齐国这金吾卫足有八万,五万保护皇宫内苑,另三万则协同皇城卫巡防整个雍京。

    金吾卫的最高长官执金吾只听皇帝号令,不受任何官员或机构辖制,连太子的话都不管用。

    “也就是说,这金吾卫是皇帝握在手里的一把护身长剑。”

    李凤鸣试着将自己放在齐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皱出个小山包。

    萧明彻接着她的话尾,长指抵住她的眉心,轻轻揉开“别皱眉。”

    李凤鸣本能地后仰欲躲,但在觑见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讪讪顿住。

    “我是想说,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卫交给你暂时调度,无异于在赌命。这不合常理。”

    萧明彻收回手去,眼帘半垂“嗯。”

    如今的萧明彻不比从前。

    先是数年内多次在战场出生入死,在军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凭螺山大捷的功勋出任首任边军都司、开启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齐帝从前对他并不爱重,更谈不上信任。突然将护身的金吾卫交给他,就丝毫没顾虑过他可能挟怨反杀

    “除非,”李凤鸣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在他心里,目前的金吾卫比你更不可控。”

    萧明彻不傻,只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卫,齐帝又什么都没说,他身在乱局中,加之从来不擅揣度圣心,所以很难立刻堪破玄机。

    当李凤鸣为他拨开迷雾,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领神会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该由金吾卫主责。

    一队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过了金吾卫的布防,并造成了太子轻伤

    “无论刺杀是太子苦肉计,还是恒王所为,都意味着金吾卫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对齐帝来说,都暂不可信了。

    李凤鸣重重点头“对。这么看起来,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甄别金吾卫对他是否依然绝对忠诚。”

    倘若金吾卫的忠诚已然动摇,齐帝就需要知道,金吾卫究竟是倒向了太子,还是恒王。

    这些年,无论太子和恒王如何争斗,只要不出大乱子,齐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种争斗在他的角度看来,是利大于弊。

    若恒王彻底扳倒太子,那说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继大宝;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储位,甚至通过政争干掉恒王,则表示太子确凿无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强者。

    恒王和太子互为试金石,这个真相很残忍,却是各国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态。

    掌国玺不同于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还得有能力应对阴诡波澜。要有慈悲襟怀,却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个稀世璞玉,也得经刀削斧凿、千刀万剐,才能成为令万民顶礼膜拜的庄严宝相。

    但金吾卫是天子护身剑,是他们碰不得的逆鳞。

    这股力量绝不在皇子们试炼争斗的范围之内,除非像萧明彻如今这样,是齐帝主动将金吾卫的辖制权交付出来,否则谁碰谁死。

    李凤鸣推断,光是查到谁暗通金吾卫,这还不是齐帝要的结果。

    “若他只单纯想甄别金吾卫的忠诚、查出金吾卫究竟勾连的是太子还是恒王,就该直接从卫城调来二十万大军。这样做最干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让八万金吾卫缴械,就地交由内卫逐个甄别即可。”

    可齐帝却选择了对外透风,说将金吾卫交给萧明彻是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凤鸣的抽丝剥茧下,萧明彻思路愈发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争取时间让我布局。好将各方涉事者都钓出来,人赃并获,不留半点隐患。”

    “对。这话他不能直接告诉你,必须得你自己悟出来,再自主行事。”

    从之前的好几桩事可以看出,齐帝是惯会在决策前给自己留余地的。

    若最后查实金吾卫并未勾连哪方,太子遇刺只是正常的职责疏漏,齐帝只需推说是萧明彻疑心过重、自作主张,拿他开刀就能平息风波。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要是金吾卫真没问题,却又是齐帝亲口下令试探,风声一走漏就会寒了八万将士的心,闹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将这把护身剑推出去了。

    李凤鸣百感交集地望着萧明彻“这事若出了半点岔子,想必你父皇不会保你。”

    但凡齐帝对萧明彻有一丝心软顾念,都不会将这事交给他。

    自从和亲联姻以来,萧明彻起势太快了。

    不过短短一年,就从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为声望水涨船高的亲王。

    早前他才初现羽翼时,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将他放在心上,总觉随时有余力将他踢出朝局,所以没怎么针对他。

    如今绝不会再看他进一步坐大。

    金吾卫这局若成,萧明彻将成齐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从此在朝在野都无人可撼动。

    若败,太子和恒王绝不会放弃这个踩死他的机会;执金吾钟辂和八万金吾卫不敢冲着齐帝撒火,矛头当然也会指向他。

    那必是墙倒众人推。

    就这两个极端,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亲生父亲又一次将他推上凶险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只为在确保自身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证心中猜疑。

    李凤鸣想到几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酸楚。

    她望进萧明彻的眼底,却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则一人之下,败则粉身碎骨。呵,他这是让我渡劫”萧明彻自嘲轻哂。

    他眼中没有得知真相后的失落与痛苦,也没有即将踏上叵测前路的忐忑与恐惧。

    不惊不诧,无悲无喜,孤独又平静。

    月上柳梢时,两人才步出书房,漫无目的地并肩缓行。

    回廊中的灯笼都已被点亮,檐下灯红与穹顶月华交相辉映,明晃晃照得许多心事无可遁形。

    安静良久,萧明彻侧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凤鸣“你,要陪我打这一仗吗”

    李凤鸣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若你此时说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顿,气息不稳,似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凤鸣缓慢地眨眨眼“当真”

    “假的。”萧明彻扭头看向院中,眼尾被灯笼的光染上一点绯红,负气说反话。

    李凤鸣盯着他的侧脸端详片刻,轻笑出声“若我陪你打这一仗,最后你胜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他惊讶回眸,唇角慢慢牵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渐次亮起几粒微弱星光。

    像个柔弱无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强勇气敞开心扉,试着与人谈个看起来不太可能成真的条件。

    “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李凤鸣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静,别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这么死的。

    遇事最好还是将“利”字摆在前头。

    听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条件多诱人,好好想想这个才是正道。

    她一时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从萧明彻这里得到什么。

    但机不可失,便打算先搞个凭证再说。

    “行吧,那我陪你把这事做成。不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立字据”

    “敢,”萧明彻牵住她的手,话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问一句,字据是立给李凤鸣殿下,还是,李迎殿下”

    最末这四字像在绞了好几圈麦芽糖,话尾上扬,隔空烫红了李凤鸣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虽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来就这么戳穿窗户纸,李凤鸣还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头看看有月无星的雪夜穹顶,再看看萧明彻眼里那繁星烁烁

    刚才还是“小可怜找盟友”的虚弱无助状,转头就神采奕奕,仿佛漫天星星全落进他眼里了。

    搞什么啊我一本正经在维护利益同盟,你却跟我玩美男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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