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舆历二九九九七年, 六月十九。
一甲子一次的万派招新已过,万佛宗的斋戒日还没到来。
平平无奇的一天。
要说特别也没什么特别,王家抓了一个负责两界贸易的异界来魂, 这事儿不大不小,毕竟抓过的比他级别高的异界来魂多了去了。
然而就是这个异界来魂死前说的一句话, 震惊了整个九节竹。
当时的他们还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揭开后来一系列大事件的序幕。
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 局中之人无人发觉。
直到多年以后,一切尘埃落定, 人们才恍然醒悟。不止坤舆界, 连其他界域也成了那人狩猎的乐园。
九节竹六节成员打破高层的规定,私自公开异界来魂死前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引起轩然大波,整个九节竹论坛瞬间炸开了锅。
无相魔门, 第八洞天。
韩修离修炼到一半, 被门主急急喊到掌事殿, 观看九节竹的一截留影球录像。
殿上之人出声问道“看完了”
韩修离点头。
“有何想法”
韩修离抿紧唇, 思索了片刻,道“她违反了九节竹的规定,没有立刻将档案封存入库, 而且泄露出去。”
殿上之人沉默一会,接着问道“还有呢”
韩修离眨眨眼, 斟酌地说道“唔, 残魂一号不是第一个异界来魂, 他之前还有人。”
殿上之人的语气有些急迫, “然后呢”
韩修离低头, 注视脚尖。
“或许王千刃在说谎。”
殿上之人缓缓吐气, 胸膛不住地起伏,握紧扶手的雕花头,语气压抑沉闷。
“再想想。”
冗长的安静,殿上之人的呼吸越来越粗,“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何要公布”
韩修离眼神一亮,猛地抬头。
这题他会
“她脑子长得和别人不太一样。”
韩修离眼前一黑,黑色的雕花头直冲面门而来,一下打在他额头,把他掀翻出去。
“我看你脑子长得和别人不太一样。”
殿上之人抚着胸膛,火冒三丈。
他闭眼思忖了一会,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揉着眉心,叹息。
“是我的错,不该对你期待过高。实力提高过快,确实要付出代价,却没想到这个代价这么大。”
韩修离抵住舌尖,思忖了片刻。
这句他听懂了,骂他蠢来着。
“你与万佛宗的和光认识已久,交情如何”
韩修离拍了拍衣袍,站起来。
“还好,是玩伴关系。”
不,是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
殿上之人道“那便好,我们与万佛宗世代交好,她是下一任堂主。”
韩修离沉声嗯了一下。
殿上之人看他这幅样子,就知他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赶紧抱好那条大腿,她指哪,你打哪。”
九节竹论坛。
六节以上成员围绕着那句话,掀开铺天盖地的讨论。
突然间,一条怒骂赫然冲进视野,所有讨论戛然而止。
西瓜呵,这么大的事儿,直接往外扔,兔崽子又皮痒了
九节竹众人心想哦豁。
欢喜峰,闭关养神的明非看到留影球,蹭的一下站起身,连忙回道。
明非光啊,我是闭关了,不是死了。这么大的事儿,不会找我商量商量
回复完,他掏出万佛宗的弟子玉牌,发送讯息给远在十万大山的西瓜。
明非何时回宗门内殿桌角的兰花快枯了。
桌角的兰花,潜台词接下来用暗语对话。
西瓜蛟族出了点麻烦,估计斋戒日一完,便能回宗。兔崽子可能脑子里塞了菊花,你把它扯出来,塞回屁股。
明非捏着玉牌,沉默许久。
嘶,暗语怎么这么污
潜台词光不是个没脑子的,这事儿肯定有内幕,你去看看。
明非要脱裤子吗
潜台词没问题。
西瓜要,上面的也脱了。等我回来一起抽,左右开弓。
潜台词九节竹那里,还得我们兜着。你再去骂几句,往死里骂。
明非深吸一口气,注视着玉牌,久久不语。
光屁股,脱衣服,左右开弓
这些消息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执法堂窝里多浪呢。
大衍宗,倾天殿。
来穆臣唤来步云阶和封曜,道“你们怎么看”
步云阶微微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瞥了封曜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和光道友不是没脑子的人,她这么做,必有蹊跷。”
来穆臣揣着暖玉,垂眸笑了笑。
“西瓜横是横,也特别护崽子。他骂窝里人骂得狠,却从不肯别人骂,更别说在外人面前骂了。怪就怪在这儿,他好像有意指出和光道友是个蠢人。”
他摸着玉璧,摩挲了一会,道“她是个妙人,不会无的放矢。我们了解他们的为人,外人可不知道。三人一唱一和,恐怕这事儿水深得很。”
来穆臣牵起一抹唇角,似笑非笑。
他捏着九节竹的玉牌,回复西瓜道。
来穆臣西瓜道友,看来你眼神不好,怎么选了个这么蠢的继任人。我这儿有两个优质股,要不要分你一个
封曜抬头看了来穆臣一眼,眼神深沉。
步云阶揣摩着这句话,心里头琢磨了起来。堂主不做没好处的事,他如此为万佛宗遮掩,究竟为了什么
这时,步云阶收到昆仑剑宗江在棠的讯息。
王千刃临死前的一句话,在九节竹的年轻弟子中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九节竹上层,却罕见地没了动静。
万佛宗,执法堂。
乌云消散,落日西斜,在群峰间左蹦右跳。
钟离亭一走出殿门,愤怒地瞪了和光一眼,转身离去。
她朝他赔礼道歉,接着嘱咐李铁柱,赶紧回嗔怒峰,多在人前刷刷脸,不要去没人的地方。
王负剑就这么看着她,几句话的工夫,游刃有余地安排好了两人。
她右臂缠着宝蓝念珠,袖口缺了一角,发丝有些散乱,眼角的弧度没有平时那么大,看起来有些疲惫。
她送离李铁柱,扭头看向他,轻轻笑了笑,朝他施手。
“我送送你吧。”
两人没有朝大门飞去,而是并肩行着,落叶和飞花飘过两人的肩膀,吹走了前几日的绝望和疲惫。
王负剑把金算盘系在腰间,下山途中,算盘哒哒哒地响,他侧头瞥她一眼。
“你猜到了钟离亭会来”
她倏地失笑,侧头看他,四目相对。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王负剑垂眸,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样子没有说谎。他移开眼神,调笑地勾起唇角,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和洒脱。
“那他要是没来,我们怎么办”
她轻哼一声,半垂眼皮,唇角微微下沉,眸子里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毁掉留影球,假装遇到袭击,找外援。”
他眯眼,琢磨了一会。
“听起来不太靠谱。”
“是不太靠谱,但那个情形下,闹得越大越好,至少我们能活久一点,而不是白白丢了命。”
王负剑扭头,看着远处的天光山色,与绚丽的晚霞融为一体。
他把这几天的经历重新回顾了一番。
钟离亭没出现之前,他们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完完本本地上交留影球,然后惊心胆战地苟,苟到幕后之人收拾他们的那天。二是她刚刚提出的办法,骗所有人,但是骗不骗得过,找哪个外援又是问题。
钟离亭出现后,他们也有两条路。
其一是他提出的修改留影球,把证据交给最合适的人。但是,谁才是最合适的人如她所言,最后很可能会导致权力斗争。
其二是她的提议,上交一部分信息,保留一部分信息。不可否认,这是一招险棋,走好了却可以一路通关。
王负剑顶住腮帮,想把唇角的笑压下去,这抹笑从胸腔蹦出,一路越过喉咙、舌尖,仿佛高山深谷的野花,挤开坚硬的顽石,挤开故作矜持的唇角,肆意绽放。
这股笑意越来越压不下,他索性不压,放声大笑,笑意随风吹到和光脸上,传到她唇畔,也感染了她。
她抿住下唇,眼角弯弯,“笑什么庆幸活下来了”
王负剑伸手抵住嘴巴,假装咳了咳。
“不是。”
“哦那你笑什么”
他没回答,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执法堂的人都如你一般”
王负剑难以形容这一股发自内心的崇拜和倾羡,他的自尊和自矜,也不允许将这番话诉诸于口。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她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和物,高深的城府和机敏的心智,想出了一个在当时的处境下堪称最完美的办法,于危机四伏的乱石丛林中硬生生劈开一条路,带领他们绝境逢生。甚至在与异界来魂的明争暗斗中,强硬而巧妙地抢回了一部分主动权。
穿越同样险恶的荆棘丛林,他浑身浴血地爬出来,染上无可救药的毒。
她却可以落落大方地抬步走出,还把荆棘丛林搅了个天翻地覆。
大雨后的黄昏,金顶的佛光拨开乌云,灿然的余晖泼在绿意盎然的群峰,洒在倾天而下的玉璧,褶褶生辉,甚至有些刺眼。
和光半阖眼皮,微抬下巴,迎接耀目的光芒。
尚未尘埃落定,玉璧的光泽和煦而落寞。
有些事儿过去了,有些事儿还没来,一切还未可知。
她心里却有一种终于放下的安稳感。
缓缓行着,行到了大门。
和光向他拱手道别,“王负剑”
他抬手打断,“诶,慢着。”
她疑惑地看他,却听得他道,“我如今改了名,叫王御剑,御用的御。”
她睁大眼,心底闪过一抹震惊和不可置信。
“负”字是王家继承人的字号,被褫夺了“负”字,也就是说被踢出了继承人一列。
王御剑咧嘴一笑,大喇喇道“哟,你这什么眼神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被踢出来的,而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扭头一晃,黑色发尾随之一摆,颇有几分羁傲不逊的模样。
“比起负,御字帅多了。一个背着,一个踩着,一下子拉高格调。”
她拧了拧眉,斟酌着道“可是继承”
他摆摆手,神情中露出几分不耐。
“继承什么继承,我本来就对家主之位没兴趣。王家在天极界的管事全军覆没,我决定插个空,去那儿领个差事顶上。与其赚自家人的钱,不如去赚别人家的钱。”
和光觉得,他话虽这么说,本意却未必如此。
“负”字不是强迫冠上,而是他仔细思考,决定走这条路,付出极大的努力,取得王家家主和长老的认同后,才能冠上的。
就像她一样,凭实力拼过同辈弟子,凭脑子拼过众多管事,才挤进执法堂。
如若不想权倾朝野,何必付出这么大的心力只需同菜瓜一般每日修行、潇洒一生便可。
如若他不想角逐家主之位,何必接手清河赌坊何必抓紧每分每秒赚钱
不正是为了在角逐时,多加一份砝码
离权力还剩一步之遥时,他放弃了。
放弃随时修行的环境,奔赴万里之遥的天极界,甘愿做一块建设坤舆界的板砖。
这种觉悟,和光不知她能不能做到,大抵是不能的吧,她现在还想推翻西瓜师叔上位。
和光定定地看他,他的神情潇洒恣意,眼底却残留着一分落寞与颓然。
或许王家人的这份洒脱和淡然,正是他们居于唯二的世家不落,被允许成为坤舆界的豪商的原因。
她停住脚步,轻轻笑了笑,没有揭穿他,道了一声,“保重。”
两界之间路途遥远,今日一别,恐怕很多年都不能再见。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梗着一个危险恐怖的异界来魂。
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他在异界被害身亡。什么时候,她出于不知名的理由,被从世上抹去。
修仙界到处是暗礁险滩,尤其是他们这样手握权柄之人。
他没有回话,只是扬眉一笑,笑意融入暖色的余晖中,恣意又风流。抬手一挥,腰间的金算盘啪啪作响,带着两人初见时的玩味和爽朗。
火焰点在他的衣角,顺着衣袍的边缘,燃遍全身,粲然如骄阳。
王家人天生火体,双臂一展,火星灿然,抬手挥之,则火从袖中爆出。
这是和光第一次见他释放火焰,灼亮的光芒生生压过余晖,驱散暗色的阴影,
乌云消散,架起一座七彩的虹桥,浅淡的颜色仿佛被大雨冲刷过,却依旧倔强而执拗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
和光注视着他的背影,在余晖中越行越远。
直到他突然顿足,拨了拨算珠,转身,脸上浮现她熟悉万分的笑意。
“光啊,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和我说一声,我帮你带,打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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