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最下之人

小说:我佛不渡穷比 作者:入野自由
    万佛宗, 执法堂大牢。

    一胖一瘦两和尚守在门口。

    胖和尚左右观望一圈,小心翼翼地凑近瘦和尚,小声道“诶, 你说忘情禅主会来吗”

    瘦和尚踮起脚, 望了门口一圈,摆摆手, 道“都说了忘情禅,怎么还会来张禅主连媚门门主的约都不想赴, 还会来看被废掉禅子之位的徒弟”

    胖和尚叹口气,道“可是季禅呸,季师兄第一次要求见人,张禅主怎么说也会”

    说到这, 他登时噤声,两人立正站好。

    远处, 一位风华绝代的佛修缓步走来, 一瞬间照亮了整座监牢。

    两个和尚一脸正色, 腰杆挺得笔直,暗地里斜眼偷瞧张禅主。

    啧啧啧, 真人比留影球美多了,怪不得媚门门主痴痴追了几千年。

    张敞目不斜视, 将玉牌递给胖和尚,径直踏入地牢。

    地牢昏暗无光, 多年的烟尘游散在半空中, 张敞不禁屏气凝神,甩袖挥开。他按着路牌, 一步步朝季子野的地牢走去, 越往里走, 烟尘积累得愈多。

    四下的角落蛛网密布,缠绕着数只一动不动的蛾子。

    走到一处地牢,张敞站定,隔着铁栏,看着牢里的人。

    那人背对铁栏,面朝苔藓斑杂的墙壁,蛛网缠住凌乱的长发,一只黑色的蜘蛛嗅到张敞的气息,头部一颤,夹着腿逃入墙缝。

    平日不离身的古琴倒在杂草堆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张敞心静如水,淡淡开口道“找我何事”

    那人像是刚刚注意到一般,僵硬地动了动脑袋,抖落一片灰尘,稀里哗啦。他扭扭脖子,也不起身施礼,一手撑地,径直转身,靠在墙上,望着张敞。

    数月不见,他仿佛换了一个人。

    一粒微小的石子跌入张敞的内心,沉陷下去,被大海侵蚀,消失不见,连波澜也不曾泛起。

    他撩开眼前的头发,粘腻的发丝缠着手指,他一把挣断它,绕在耳后。

    “禅主,弟子有一事不解。”

    他们还未断绝师徒关系,可他叫的不是“师父”,而是“禅主”。

    张敞顿了顿,没说话,等待他继续说。

    “弟子在牢里思索了几个月,还是想不明白,爱情是如此沉重,如此可怕的吗幽幽是我的心魔,可自她失踪以来,我想的不是重归于好,而是再见她一次。”

    他倏地抬起头,眼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上掠的嘴角颇有些狰狞。

    “就算是尸体也好,弟子就想见到她,知道一个结果。如果这是爱情的占有欲的话,未免太过强大了。”

    张敞袖手背在身后,不知怎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季子野的时候。

    那一年,他堪不透心魔,外出走走,寻找契机。

    在一座偏远的小城,遇见了年仅六岁的季子野。

    那一天,长街空出一条宽宽的通道,他顺着人流,站在街道一旁,看着长长的一串人流经过。

    季子野走在最前头,抱着一幅黑白画像,嚎啕大哭。

    后头的每个人头戴白帽,举着白色的布条,队伍中间抬着两个实木棺材,棺材里躺着季子野的父母。

    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幕罢了,坤舆界每天都在上演,张敞并没有在意。

    直到傍晚,他准备离开小城,在林子里又见到了季子野。

    季子野跪在坟包前,哭得满脸通红,人们想拉他离开,可是怎么也拉不走,人们叹气,渐渐地走了,徒留他孤身一人。

    最后一人走后,季子野嚯地停止哭泣,擦干最后一滴眼泪,面无表情地起身,拍掉衣服的泥土,洒脱轻快地走了,与刚才恍若两人。

    张敞颇觉有趣,多停留了两三天,打探季子野的消息。

    原来季子野与父母关系甚好,哭是真哭,伤心是真伤心,恢复也是真的恢复,干脆利落。

    他觉得,这孩子生性潇洒,不拘泥,是个修忘情禅的好苗子,于是带走了季子野。

    这么多年,季子野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修行极快,坐上了禅子之位。

    直到柳幽幽的出现。

    但是,也正是因为她的出现,张敞才第一次看清了季子野。

    一直以来,他都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季子野。

    张敞垂眸,淡淡道“忘情禅的祖师爷说过一句话,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季子野疑惑地抬头,不懂他怎么突然说这句话。

    祖师爷把情感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太上忘情,不为情所累。大多数俗世之人耽于情爱,在红尘打滚撒泼,不得解脱。最下层的人触不到情这个东西,被现实的沉重逼到了情的反面。

    季子野走祖师爷的放荡不羁,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之道。却修行不到家,钟情于幽幽,为情所扰,困在第二层。

    师父走断情绝欲一道,修至大乘,即将甄至太上忘情。

    张敞突然间叹口气,缓缓道“你不是第二层,我也不是第一层。”

    他看错了自己,也看错了季子野。

    他困在大乘期三千年,修为不得寸进,大乘期又能有几个三千年。他早已陷入心魔,无法自拔。他不是太上忘情,而是耽于情爱,耽于眉妩,耽于数千年前轻衣赤脚的妖媚女人。

    当他领回季子野时,他就该认清,却一直不肯承认。

    他的断情绝欲之道走不通,只有祖师爷的多情之道才走得通。

    可是,他再一次看错了季子野。

    季子野从来不是放浪不羁、洒脱通透之人,而是触不到情的最下之人。

    当年季子野的嚎哭恐怕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学着周围众人之样,停止哭泣也是因为四下再无一人。

    这种扭曲不止骗过了他,也骗过了季子野自己。

    “你为何爱上柳幽幽”

    听得张禅主说这话,季子野愣了愣,犹豫片刻,回道“她心地善良,在秘境中”

    话未说完,被张禅主打断,“不是这个诓骗自己的理由,而是你内心真正的理由。”

    张婵定定地盯着他。

    “季子野,天底下这么多人,你为何单单挑了柳幽幽去爱”

    季子野一时之间怔住。

    天底下这么多人,他为何挑了柳幽幽去爱

    这叫什么话爱一个人还能挑的吗

    他是真心喜欢

    猛然之间,季子野内心一震,瞳孔骤然一缩,面露惊骇。

    “你悟了。”

    张敞唇角微勾,惨然一笑。

    感情是相互的,尤其对于忘情禅。一方放手,另一方更易忘情。

    “你挑中柳幽幽,因为她用情不深,三心二意,稍感不愉,随时都可放手。你决定爱上她,让她爱上你,再等她厌烦,等她抽身而去,你好顺从她,顺从你的内心。从此断情绝义,在忘情大道上更进一步。”

    “季子野,你是最下之人。你对修行飞升的执念,远超凡尘俗世,远超爱恨嗔痴。”

    季子野惊恐万状,想要开口否定。

    看着张敞通透的眼神,决绝的背影,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日后,和光接到季禅子的请求,从公案中挤出时间,来地牢见他一面。

    他与几个月前并无两样,盘腿席地而坐,腿上枕着一把萧肃的古琴,按指轻轻抚着,神情悠闲舒适,潇洒的琴音飘在地牢中。

    和光垂眸俯视他,刚想开口,被他一句话堵上了。

    “你抓了柳幽幽”

    和光心头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的话吓人,不再是亲密地叫幽幽,而是柳幽幽。再者,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柳幽幽不是他的爱人,而是随便一件被抢走的死物。

    和光抬起下巴,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大衍宗对外称,涂鸣擅闯九曲城,抓走了”

    他哂笑一声,抬起眼皮,讽刺地横她一眼。

    “银月环在你手里。”

    他抬起中指,银月环发着冷涔涔的光芒。

    银月环是对戒,可以显示双方的位置。

    “几个月前,柳幽幽失踪的那天,银月环显示她在大衍宗执法堂。我给你发过讯息,你说你在忙,无暇问候大衍宗执法堂。可是,萧玉成无意中提了一嘴,当日他亲眼见你进入倾天殿。当时,你是我师叔,是万佛宗众人敬仰的大师姐,我信你,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问。”

    她的唇角渐渐沉下来,取下宝蓝念珠,一颗颗拨起来。

    “几天前,银月环又亮了,表示另一枚戒指正在万佛宗。大衍宗宣称,涂鸣强开传送阵,从宗内掳走了柳幽幽。如今是斋戒日,宗内大能集聚,不同于花灯节的九曲城。我可不信他一个邪修这么不要命,还敢强闯万佛宗。况且,他来这里作甚”

    他轻喝一声,冷冷地盯着她。

    “这里可没有第二个柳幽幽。而你,两次都在场。”

    “当时没有细想的事儿,如今想想,疑点颇多。你为何去九曲城,专程来找我我们俩人从无交集。为了柳依依的事儿,想捉拿我回宗受审不至于要执法堂三把手亲自出马,你手下的人多得是。这一点,我至今想不通。”

    “但是,我看透了一点。无论是劝我回宗,还是邀请同往秘境。你从一开始,就为了分散我和柳幽幽两人。我们没有瓜葛,你不至于是为了让我断情修禅,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你的目的是柳幽幽。”

    和光轻轻笑了笑,悠闲地道“不过是一个筑基修士罢了,我为何执着于她”

    季子野站起身,古琴随之跌落在地,琴弦尽断,琴骨开裂。

    他走近铁栏,猛地扣头贴上铁栏,死死地盯住她。

    “我也不懂,但是我肯定,柳幽幽就是你抓的。”

    和光也走近一步,与他双目对视。

    “你想报仇就算去告发我,你也没有证据,更何况你还身在”

    他死死地抓紧铁栏,手背青筋凸起,砰地一下头撞上铁栏,一股血从他额角流下。

    “不,什么柳幽幽,我压根不在意。我要让你知道,你摧毁的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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