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魔门, 第九洞天。
昏天暗地的烂柯山,一望无际的黑雾,撕裂又重合, 如风起云涌, 如万军压境。
唯独韩修离三人所在之地一片风平浪静,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压住了翻滚的魔气。
洲一伸出一小缕魔气, 魔气中间带着一枚哑光的玄色戒指,它捏住话本, 一页一页地翻着, 半空中只剩下翻书声, 以及时不时的怪笑声。
它的眼睛就像两只硕大的红灯笼, 桀桀笑的时候, 眼睛下方的黑雾被红灯笼传染了一般, 也变成了红色, 就像闺中待嫁的娇娘子听好友们诉说新郎官的模样。
瞧着沉迷享乐无法自拔的洲一, 韩修离不禁感叹。
这大抵就是文化入侵吧。
韩修离陷入沉思时, 视野里冷不丁地冒出两只硕大的红灯笼,他心头一跳, 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后退一步, 整个人被倒吊起来,上下晃了晃。
“小子,那本观音禅师妹的裙子下是野兽呢”
洲一语气不善,两只红灯笼仿佛幽幽的鬼火, 死死地盯住他, 往他身上射出一道道冷刀子。
韩修离一脸疑惑, 什么观音禅师妹的裙子下是野兽, 书名怎么这么奇怪
他掏出掌门交给他的单子,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找到。
就在这个时候,掌门出手解救了他。
“作者前些年死了,没有第三十八册了。”
“你扯淡”
掌门冷哼一声,“扯谎作甚,我还去给他送终了呢。可惜没赶上他最后一面,不然就知道结局了。”
韩修离听到两人的对话,面容扭曲。
什么玩意儿
他眼睁睁地看着掌门和洲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竟然插不进一句话,不禁喃喃问了一句。
“洲一就这样,那洲九是什么样的魔”
洲九二字一出,洲一的两只红灯笼闪了闪,身上的黑雾登时停滞在半空,哪怕强风吹过,也没浮动一丝一毫。
两只红灯笼缓缓地转过来,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压,嚯地袭向韩修离。
他瞳孔骤然一缩,心头巨骇,不住地后退几步。
那股至纯的魔气不断地侵入他的身体,牵引着他自身的魔气流向洲一,无论他怎么阻止都不行。
这是一股源自识海、源自力量的臣服。
仿佛修炼至今的全身力量都要被它夺去。
洲一的身体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噜声,两只红灯笼亮得吓人,成为了烂柯山中唯一的光源,流淌的黑雾汇聚在一起翻滚,聚在他身边,蠢蠢欲动。
韩修离反手握住剑,死死盯住洲一,不敢有丝毫松懈,以防它突然暴起。
没想到它只是扫他一眼,啧了一声,道“刚才你怎么看我的,我就是怎么看洲九的。”
韩修离懂了。
洲一和洲九同为谈瀛洲的一部分,洲一却远远不如洲九。一旦见到洲九,恐怕会被他吸收,重新化为谈瀛洲。
“洲九那家伙看我,就和你们人族看大胸翘臀的美人一样,恨不得扑上去,吃抹干净。”
韩修离总觉得这个比喻,好像不太对劲。
“如果这么说的话,你们同为谈瀛洲的分身,你不如洲九,会被他吸收,那么洲九不就是受伤实力下降的谈瀛洲吗”
洲一的红灯笼又闪了闪,道“我不是分身,我是从谈瀛洲身上剥下的魔气中新生的天魔,不是他的一部分。小子,你说话小心点。”
这时,掌门接上了韩修离的问题。
“洲九不是谈瀛洲,正是由于谈瀛洲分出了十分之一的魔气,故而洲九缺少了谈瀛洲身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韩修离问道“哪一环”
掌门蹙眉,不耐烦地瞥了韩修离一眼,叹气道“我怕我解释完,你听不明白。”
韩修离一顿,抽了抽嘴角,硬是没辩解。
掌门挠了挠头发,话语慢下来,让韩修离跟上他的节奏。
“天魔与我们修士不同,修士修灵气,如若身受重伤,境界跌落,可驱使的灵气不如修为巅峰时期。可是,心境、对天道法则的理解不变。”
“天魔是魔气的聚合体。按魔气的多寡,分为魔团、魔兵、魔将、魔相和魔主谈瀛洲五个层次。魔气越多、境界越高、智商越强。随着魔气的丧失,智商下降,从第三级魔将跌到最低级魔团的天魔不是个例。”
韩修离似乎抓住了头绪。
“也就是说,谈瀛洲失去十分之一的魔气,”
洲一插了一句,语气幸灾乐祸。
“洲九不是魔主了”
掌门轻轻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慎重。
“谈瀛洲分出十分之一的魔气,虽并未赋予魔气任何记忆与智商,但正是这一举措,让谈瀛洲跌出了魔主这一级,不至于跌到四魔相的程度,但连魔主的边都够不上了。”
韩修离顿了顿,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洲九不如谈瀛洲聪明了。”
掌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对,但是洲九的智商没有比谈瀛洲低多少,更重要的是”
洲一耐不住两人绕圈子,直接道“不一样魔主之所以是魔主,不仅是因为他厉害他聪明,他站在了所有天魔顶端,还因为他隐隐接触到了天道法则。”
“所有天魔都有侵略修士的原始冲动,但是魔主不一样,他有一个更崇高的目标。”
韩修离眼睛一亮,问道“什么目标”
洲一啧了一声,两只红灯笼竟然眼睛一翻,翻出了白灯笼。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魔主。”
洲一晦气地翻身,背过两人,掌门接上话茬。
“关键在于洲九如今也不知道魔主的目标,这点就是天魔与修士的区别,修士哪怕境界跌落,也不会丢失对天道法则的理解。”
“战争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谈瀛洲为何要带领天魔军团攻城略池,为何要屠尽所有修士,他的目的为何,我们再也不得而知了。”
洲一怪笑几声,桀桀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烂柯山里,像撕扯的风声,异常诡异。
“管他目标是什么,洲九那老逼崽子对进攻坤舆界也没什么兴趣,每天光想着吃了老子,重新变回原来那个谈瀛洲,操蛋。”
万佛宗,琉璃佛塔。
和光仰头看向紧闭天魔洲九的铁门,铁门有三层佛塔高,一眼望不见顶端。铁门上,刻满了古朴而又充满了佛力威压的阵法。
她伸手按向中央的阵法,刺啦一声,铁门中间现出一道缝隙,黑沉沉的雾气前仆后继地灌出来,刮过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强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她忍不住抬手挡住眼,从手缝间,她看见铁门中间的缝隙越来越大,涌出的魔气越来越多,凝聚在一起,拢在她身边,蠢蠢欲动。
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争前恐后地扑上来,把她分食干净。
噔
一道持久的铁鸣声,铁门开到一半,戛然而止。
涌出的魔气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压住,不一会儿,又被疯狂地吸进门内。
这一系列变化,惊得和光一时之间没回过神。
门内,浩浩荡荡地魔气不断地翻滚咆哮,却不敢越过大门一步,只能紧紧地盯住和光,一上一下,张牙舞爪。
和光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入门内。
噔,身后的大门紧紧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身前,一眼望去满是虎视眈眈的魔气,肆虐翻涌,望不到尽头。
她提神运气,散出一层厚厚的佛力,紧紧贴在全身。
一片黑暗里,只有她身上的金光发亮,恍若一颗行走的夜明珠,尤其是她的光头,亮得能戳瞎人眼。
不一会儿,眼前的黑雾徐徐散去,她望见远处有两人盘腿对坐。
她敛神屏气,缓缓走近两人。
那两人盘腿对坐,中间摆着一副棋盘。
一人背对着她,浑身笼在黑雾中,只能瞧见他的腰背随意地斜着,莫名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潇洒。
一缕清风拂过,渐渐吹散了那人身上的黑雾,缓缓露出正对的另一人的面容来。
和光看见的那一瞬,忍不住泄了气。
西瓜师叔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在十万大山吗
她越过背对的那人,疾步走近西瓜师叔,却猛然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直直地盯住棋盘,气息全无。
不是真人,竟然只是一缕魔气化成的记忆人影。
和光松了口气,抬起眼皮看向另一人,另一人倒是有呼吸。
黑雾笼住他,不停地在他身上肆意流淌,仿佛驰骋徜徉于天空的万千浮云,纵情而恣意,又像是鲛人身上披的轻柔的鲛纱,浑然一体。
他盘腿坐着,俯首端视棋盘。
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捏住一枚黑棋,不缓不急地敲着,另一只手懒懒地撑在下巴处。
他的姿势惬意又舒坦,有一股说不出的洒脱,仿佛立于险崖的孤松,浮云如清风,一缕一缕越过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魔气缓缓流动,游离他的脸颊。
和光死死盯住他露出来的脸,倒抽一口冷气。
谈瀛洲
不,是洲九
她连忙后退几步,提气运掌,提防他。
他却不为所动,依旧蹙眉凝视棋盘,眼眸中隐隐有流光闪过,唇角微微下沉,似乎在沉吟,陷入棋盘的思路中,无法自拔。
他抬起手指,落下一子。
和光这时才发现,他十根手指上满满当当地戴着玄色戒指,同历史幻境中的谈瀛洲一般无二。
子入棋局,对面的西瓜师叔动了动,整个人仿佛活过来一般,随之落下一子。
和光扫了一眼棋盘,分明是一盘残局。
西瓜师叔的白子占了大半江山,洲九的黑子寥寥无几,离认输差不了几步,如今正在苟延残喘。
洲九方才苦苦思忖许久,估计在想着破局之道。
洲九落下一子,西瓜师叔也落一子,又吃了几颗他的黑子,洲九的局势更艰难了。
方才一步下也不行,不下也不行。
依和光看,洲九不如投子认输来得轻松。
洲九挥挥袖,悔了前一子,棋局又重新恢复成和光刚进来的模样。
他蹙眉沉思,捏住黑子,一下一下地在膝盖上敲着。
和光眼见他没搭理自己,咳了咳,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他却仍旧敲子,恍然不觉。
冗长的安静过后,和光实在憋不住了,疾步上前,一手搁在棋盘下方,抬手一掀,掀翻了这局棋,黑子白子齐齐被抛上空。
即将下落的那一瞬间,所有棋子、棋盘一一定住,被按在半空。
一只手苍白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了她的手腕。
她动了动,没挣扎出来,心头猛地一跳,抬腿欲提向洲九时,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被黑雾死死裹住。
他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那一眼,她如坠冰窖。
她倏地回想起了历史幻境的那一幕,遮天蔽日的魔气如同海啸一般,浩浩荡荡地倾天而下,他就那么站在皇宫的城墙下,他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龙三,面无表情地出手,一点点刺入后颈,在龙三的哀嚎痛呼声中,一寸寸抽出了龙筋。
那时,她只是旁观者,他们隔着穿越时空的幻境。
现在,她直直面对他的威压,面对这滔天泛滥的魔气,不禁像龙三一般,牙齿颤栗发抖。
她恍然回神,洲九不止是被囚禁在琉璃佛塔下万年不见天日的罪犯,更是在万年的天魔大战中,与无数英烈前辈斗得你死我活的天魔首领。
哪怕他失去了十分之一的魔气,哪怕他丧失了魔主之位。
那滔天的魔气,那超绝的智谋,那高深的城府,那万年的积累,也不是她可以轻易小瞧的。
转瞬间,魔气、威压又抽离了她的身体。
她背后冷汗淋漓,摸不准洲九的意思,不顾脚步虚浮,忙不迭地后退几步,退到安全距离,摸出影骨舍利,眼睛不眨地盯紧他。
他只是瞥她一眼,眉头依旧是思棋时那般微微蹙着。
他抬手按住棋盘,又一枚枚摆下棋子,明明神识一动便能完成的事儿,他却丝毫也不急躁,按照残局中下棋吃棋的步骤,一枚、一枚摆着。
摆完所有棋子后,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如今的小辈,未免太过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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