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带兵走的那天,裴其姝老老实实地安生窝在公主府,没有去凑那热闹“夹道欢送”,更别提什么“依依惜别”了。
有鉴于此,五皇子之后很长的一段时日里都志得意满、气势昂扬。
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暮春转瞬即逝,此后一直到立夏,裴其姝如旧进行着长乐宫到公主府两点一线清净枯燥生涯。五皇子则抓住这一个月有余的时间,趁着东宫太子暂别朝堂,动作颇大地进行了几次运作,招揽了不少人才进入自己羽翼之下,广结朋党,雏鹰之势,冉冉成型。
而真宗皇帝却对此颇为罕见地采取了放任自流的默许态度。
朝中老臣见状,有那心思敏锐的,不由暗暗皱眉,或是隐隐有些替领兵在外的东宫太子不值;或是心里渐渐对媚君惑主的长乐宫母子生了嫌见。
五皇子才不会去理会这些酸腐迂儒,这些人本也不是他有心拉拢的对象借着这股正猛的势头与东风,五皇子还在小满前夕将外放离洛的左静然给重新又调了回来。
要不是觉得这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裴其姝还真想问问五皇子,是不是左静然才是他心里的真爱了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还念念不忘着呢。
五月节,芒种,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一转眼,东宫太子已经离开洛阳有将近两个月了,裴其姝陪着宓贵妃说完话,从长乐宫里出来,吩咐小团将煮好的梅子分与殿前打盹的几个小宫女一起吃。
真宗皇帝的传召就是这时候突然到的。
因为这一诏来得实在是太过突兀而莫名,裴其姝过去的一路上,脑海里闪过了种种匪夷所
思的奇特猜测最终尽都化作在了同样一张清隽俊逸的脸上。
裴其姝的心莫名便安定了下来。
定了定神,裴其姝维持着一种囿于公主本分的稳定心态迈进了明德殿正殿。
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内殿除了一个阴沉着眼、胀红了脸坐在御案后喘粗气的真宗皇帝之外,还有个站在往常东宫太子一贯站位上、正恭敬地袖着手静待吩咐的五皇子。
闻得外边声响,五皇子应声抬头,兄妹二人四目相对,皆是微微一怔。
继而也很快便同时同一地冷静了下来。
齐齐望向在场的那第三个人。
“昭乐,你过来了,”真宗皇帝缓缓地抬头,撩起眼皮,冷静地扫了神情各异的兄妹二人一眼,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过来,扶着父皇起来。”
真宗皇帝眼神郁郁,五皇子形色诡谲,裴其姝摸不清楚具体状况,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依言上前,毕恭毕敬地递了胳膊过去。
待得真宗皇帝的手一搭上来,裴其姝心里才咯噔一声,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太妙了。
真宗皇帝几乎是把全身上下所有的重量,一股脑全压到了裴其姝胳膊上,要不是裴其姝自小习剑练武,就那一下,便足以直接把裴其姝压一个倒栽葱了。
裴其姝来不及多想,只是看真宗皇帝脸色胀得紫红,怕是人年纪大了,恐有了什么不豫,身子僵了使不上劲,一时只念着不能把老人再给摔了但等得将人稳稳扎扎地扶好端住了,裴其姝才又惊觉不对,猝然抬眼,正正迎上真宗皇帝若有所思的沉沉打量目光。
裴其姝的心跳恍惚漏了一拍,暗道失策,垂了垂眼,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便索性避开人不说话了。
“你先下去吧,”出乎裴其姝的意料,真宗皇帝却并没有追着她这个漏洞百出的表现深究下去,只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神,冷淡地吩咐五皇子道,“这里有你妹妹陪着就行了你过去,先帮朕把今天的事好好地收个尾吧。”
五皇子抿了抿唇,从裴其姝这里看过去,只觉得他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愉悦,拱了拱手,半个字都没有多纠缠,片刻耽搁不得一般,辞过即走。
“老了,不中用了,”待得五皇子退去,真宗皇帝抬手扶住了自己的腰,厌倦地闭了闭眼,冷声吩咐裴其姝道,“扶你父皇到前面去,把台子上的圣旨拿来展开去给那边的砚台好好地磨个墨,会么”
裴其姝心头狂掉,依着真宗皇帝一个指令一个行动地做完,待把研磨好的砚台轻轻地推到了真宗皇帝手边去,真宗皇帝提笔阴着脸沉思许久,待要下手时,却是直接颤抖着一大团黑墨滴下去直接毁了一卷空白的圣旨。
那一瞬间,真宗皇帝盯着笔下的脏污墨迹,脸上的神色彻底阴鸷沉翳到了极致。
真宗皇帝实在是太难看了,裴其姝不敢多话,只默不作声地给再拿了一份全新干净地递过去,并且小心翼翼地提议道“父皇,不如传个行知堂的行走过来起草”
真宗皇帝阴着脸沉默许久,并没有明确反对阻止的意思。
裴其姝便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暗示门边悉心候着的管洪去传了。
“老了,确实是不当用了,”人还没有过来,真宗皇帝却是突然一下子半点也等不得了,抬手狂躁地撕碎了案上还没动笔便先被脏污墨迹毁去的空白圣旨,直接指着裴其姝吩咐道,“你来吧,朕说着,你好好听着,替朕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裴其姝尴尬地笑了笑,不由焦急地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不露痕迹地推辞了这一桩过去。
她的字那也总不能和“五皇子”的太相像了吧。
“你可别跟朕说你不会写字,”真宗皇帝不待裴其姝张嘴,直接寒声呵斥道,“你的字,自开蒙起,便是照着书圣王羲之的真迹摹的临到今儿,你要是敢再推辞写不好,朕看你的手留着也没有多大用,干脆叫人折了去吧”
“那也不是儿臣自己要用王羲之真迹的,是我是太子非要送给儿臣的,”裴其姝撇了撇嘴,下意识甩锅道,“我当时年纪小,又认不出来那是书圣真品。”
提起这一遭,裴其姝就觉得这世道太他么离谱了。
比起左静然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六幅山水名画都是名家真品,想起记忆里所有被掩埋的过往后,更让裴其姝震惊得多的事情出现了。
就比如其中之一,自己身为昭乐公主时,挂在书房里照着鬼画符似的临了好些年的那幅字帖,竟然是书圣真迹,真迹
怎一个“壕”字了得。
“暴殄天物”这四个字,就是为一声不吭、非常顺手般,便给不好好练字的裴其姝置了新帖的东宫太子准备的。
也难怪后来的左静然与罗允等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裴其姝当时老神在在、无可无不可的随意态度,其实并不是默认他们那些投其所好的悉心奉承都是小意思,而是她压根就没认出来那竟然会是真品。
但要是裴其姝来说,她也是很郁闷的谁又能想到,随便投个壶,一群人拿来作个花头凑兴的赌注,竟然会是价值千金的名家真作
裴其姝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一边认命地老实奉旨,不敢再搞那许多自作聪明的小动作了,规规矩矩地提笔写下了大庄帝王圣旨约定俗成的一贯开头。
低着头正专心想着怎么把字写得尽量离自己原先差远些、字癖少些的裴其姝,并没有发现,她那段话后,真宗皇帝听罢,却是诡异地僵住了。
仿佛被按了静止符一般,半天没有顺出一口气来。
“太子,太子”真宗皇帝低着头,喃喃重复几遍,猝然抬首,眸色狠厉,几番艰难抉择之后,断然作了最后的决议,冷声对着裴其姝呵斥道,“可从今以后,他便再不是太子了”
裴其姝的右手一抖,愕然抬首,悬空落在圣旨上微末些点的狼毫笔尖,一时静静颤抖个不停。
裴其姝脑子一懵,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完了,东宫太子的身世秘辛,还是叫真宗皇帝给知道了
第二反应是不对,如果真宗皇帝当真知道了,那方才和皇帝在一起的五皇子也绝对不会不知情,但以对方适才走出去的神色来看,好像又差了那么些意思。
“父,父皇,”裴其姝心惊胆战地小心翼翼探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真宗皇帝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惊疑不定的裴其姝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只口吻漠然冷声道“如果换是你哥在这里,就绝不会问朕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五皇子会二话不说,当即依着真宗皇帝,高高兴兴地把旨意写一个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终究是,”真宗皇帝摇头失望道,“太过妇人之仁。”
可惜自己现在能选择的余地也不太多了,真宗皇帝怀着一股说不出的郁愤恨意如此想道。
他们兄妹俩,一个太心急,另一个则太软弱没有一个是真正完全合适的。
但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就更当不得大用了。
他还是舍不得太子的,可真宗皇帝闭了闭眼,脑海里一时全是承乾宫里声嘶力竭的争吵大闹,撕扯下所有体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怨毒攻讦。
还有郑皇后最后歇斯底里怒吼的那句“你杀了我啊,你杀啊,我死了,那你这辈子,永永远远,都别再想知道,太子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郑皇后对真宗皇帝说不错,他查的对,她确实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她自闺中时心心念念的那个,放在心头,从来就没有变过。
那让真宗皇帝震怒、暴怒、怒不可遏。
但却也还并没有怒到跳脚、怒到失去理智、怒到脱离控制的地步。
但后面关于东宫太子身世的这一句,郑皇后用它做到了。
真宗皇帝平生最恨被人辖制,被人威胁,被人牵制。
他生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尊贵无匹。
后来更是做了那万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但凡他想得到的,从来没有放手过。
他怎么能忍受被一个深宫愚妇给威胁辖制他可是皇帝,这天底下最最至高无上的大庄皇帝
所以
“是么”就为郑皇后这一句话,真宗皇帝掐紧了原本已经因为疲惫而微微松懈开的双手,面色发狠,眼神泛冷,一点一点收紧了手上的力气,漠然狠厉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朕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先更这么多。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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