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庄晗迎着裴无洙又惊又恼的眼神,却是不畏不惧,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清浅一笑,闲闲道,“臣只是突然想起来,真要论的话,太子殿下是臣宣誓效忠一生的主君,而殿下您却是臣的舅兄……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威逼着臣离开东宫,家中长辈弟妹或许算其一,殿下您与贵妃娘娘的性命,或可称其二。”
裴无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虽然昭乐公主去的早,但皇帝渣爹好像还给她口头定过一门亲事……倒霉鬼就是正在对面站着的那位庄公子。
不过裴无洙当然也清楚庄晗突然提起这一茬不是为了与自己攀交情,故人已逝,往事已已,对方日后娶谁家贵女都与长乐宫无干,庄晗这一句,实则是变着法子再向裴无洙表了一番其对东宫的忠心。
——及时是有人以他父母亲族、妻族的性命相逼,庄晗也不过是迫势“离开东宫”……至于对更多的东宫不利的事情,那是想也不要想。
裴无洙想怀疑庄晗的,可是对上庄晗那沉着笃定的眼神,却又好像可悲地被他给说服了,恍惚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
——既然裴无洙自己都不敢去细想、也不愿去细想,她最后那凄惨结局里,男主本人贡献了有几成,又何必去苛责一个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未来可能会“背叛”的男二呢?
裴无洙不由自嘲地想着:说白了,不过是在小七与庄狐狸二人里,自己待小七更亲近、更看不惯庄狐狸,所以明明是一样害得自己与母亲下场凄惨的两个人,她却下意识地去质问庄晗的庄晗,却不敢去细想小七的半点不对。
智子疑邻,莫过如是。
遥遥望着正向着这边走回来的七皇子裴无淮,裴无洙沉默了片刻,突然感觉心头涌起一段倦怠的疲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又轻又缓地对着庄晗低声道了句歉:“今日之事,是我出言不逊,其中冒犯之处,还望子期兄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与我计较了。”
——这一句话的姿态放得不可谓不低了,不过,对于庄子期这个人的话,他是值得的。
毕竟是玉山伯之后,毕竟是东宫四杰中的“治”,毕竟是陪在太子身边十三年的心腹谋臣。
虽然裴无洙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人,后来怎么会和小七那个小可怜混到一起去了。
裴无洙先退了一步,庄晗的神色自然而然便缓和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轻柔地按在裴无洙的头上,抚了抚,神色复杂地感慨道:“殿下如今年岁越大,却似是越发不喜欢臣等了……臣还记得殿下小时候到东宫来时,从来都是……”
都是什么,庄晗却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七皇子走了过来,垂着手恭敬地向裴无洙禀道:“已去向郑国公告了辞,去时郑国公正在与三皇子手谈,听闻五哥要走,郑国公挽留了一番,见臣弟坚持,便吩咐人去先备好了车马。三皇子托臣弟给五哥带话,说他近日得了一株稀罕的素冠荷鼎,五哥什么时候有了空闲,便去他宫里一道赏玩……五哥,我们是现在就走么?”
“什么三皇子不三皇子的,”裴无洙听得哭笑不得,顺手便敲了七皇子的脑门一下,下意识去教育对方道,“那是你三哥,怎么叫的这样生疏……一点规矩都没有,让人听到传去父皇耳朵里,你又得要挨骂受罚了。”
七皇子抿了抿唇,低头认错的神色倒是很虔诚,不过裴无洙打眼一瞧就知道,他这是一贯的“悉心认错,死不悔改”了。
若是换作以往,裴无洙少不得再敲打敲打这个让她越来越头疼的小可怜弟弟几句,但今时今刻,想到书中人的结局,裴无洙张了张嘴,最终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低低叹息道:“现在走吧。”
七皇子是裴无洙从甘泉宫的偏殿里捡回来搞养成的小可怜,裴无洙第一次遇着他时,他正被一群长得奇形怪状、凶神恶煞的恶犬围追堵截,边上一长溜的宫人太监们守着看着,却愣是没有一个敢出来吱一声的,更别提为他护驾了。
那天裴无洙其时是跟着他母亲宓贵妃来甘泉宫探访其宫主位云妃娘娘的,云妃一边招待她们母子,一边忙叫宫人去唤了她所诞下的二皇子过来陪裴无洙说说话,结果宫人们左寻右找地死活也找不到裴无洙二哥的踪迹,裴无洙见这位云妃娘娘尴尬得坐立难安,便主动请缨自己去寻,也算是给当时的僵持的局面解了围,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
裴无洙自然不会真的想去找人,她就在甘泉宫里随着性子那么走啊走的,结果不幸给走迷路了,再走啊走的,便碰到了那群狗扑人的一幕。
裴无洙一看那场面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心中还颇为不合时宜地感慨道:自己这也算是幸不辱使命了……说是找人,还真让她给找着了。
真是一点惊喜感都没有呀。
不过那天后来的事情倒还真的有点惊到裴无洙,本来当时那个场面,裴无洙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在甘泉宫中,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又敢放狗戏谑一个看衣着身份多半还不是内侍的小男孩,那必然与这宫中主位云妃娘娘的亲儿子、裴无洙那死活也没人能找着的“好”二哥,大庄的二皇子离不了干系了。
裴无洙当时也是年少疏狂,身边一个宫人内侍都没带,仅仅仗着自己那一手跟着秦国大长公主学了还不到两年的半吊子剑术,利刃出鞘,当着那么多宫人内侍的面,毫不客气地杀光了那群被二皇子亲自豢养着的恶犬。
血喷出来,溅到了周围不少人的身上,裴无洙嫌弃地皱皱眉躲避开,身上没遭殃,不过看着浸染了狗血的青崖剑,摸了摸身上,没摸出个手帕来,心情顿时糟糕透了。
偏偏周围人还没有眼色,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宫女和内侍的嗓子交织在一起,直刺得人脑壳疼。
一阵“护驾”,“有刺客”的喧嚣声后,乱作一团的宫人不仅成功将正坐在主殿闲谈的云妃与宓贵妃惊扰了过来,还把御辇正好经此地过的真宗皇帝给吸引了进来。
中间那片裴无洙不想回忆的大混乱过后,两边坐下对质,裴无洙才知晓自己救得小男孩果然不是内侍,而是皇帝渣爹的七儿子,他的生母是个教坊司乐伎,位分低微,无权亲自抚养自己的儿子,便将这小可怜养在了宫中待下人最没架子的云妃宫里。
谁成想,云妃本人倒也可能确实称得上是“温柔和善”,可她生的儿子却也真不是个东西,二皇子阴辟偏执,暴虐恣睢,最是以血腥凶残之事为乐,云妃性子又太过绵软,完全管教不了他……七皇子这个爹不疼娘无能的小可怜在甘泉宫的待遇,那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裴无洙也是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当时在场“观战”的皇子可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云妃所出的二皇子、容淑妃诞下的三皇子、还有德嫔生的四皇子……得,真宗皇帝总共就九个儿子,里面俩在当时还是正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再去掉一个那时候在军营中历练的东宫太子,剩下的六个皇子里,现场竟然聚集了五个。
当然,裴无洙这个救人的,和小可怜那个被救的,当然是和剩下三个要挨罚挨骂的哥哥们是不一样的。
二皇子那时候还不服气,不像现在的他,早已领教够了真宗皇帝无限偏爱的本能,在知道裴无洙的身份后还敢硬气地与真宗皇帝辩驳,要求真宗皇帝处罚在深宫内闱佩戴利器的裴无洙,真宗皇帝轻飘飘一句“佩剑怎么了?朕准的”,便压得剩余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了,云妃的脸色当时便彻底变了。
之后发生的就没什么可说了,裴无洙顺势便将这小可怜领回了长乐宫,宓贵妃对此倒没有多说什么,但也称不上有什么多高兴的反应,裴无洙将人安置在霜云殿,后来又看人实在可怜,还去向皇帝渣爹求了旨意,将他生母李才人从冷宫中接了过来,连儿带娘一块养着……其实当时宓贵妃是有些不太乐意的,不过既是裴无洙提的,她自然也就没反对。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裴无洙就像是养娃娃一般将这小可怜带在身边一养就是五年多。
御制的马车碾过巷道里的青石板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裴无洙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与曾经的“小可怜”相对而坐,靠在微微摇晃的马车壁上出神地打量对方许久,飘飘荡荡地想了过去的许多事,终于在对面人如坐针毡、快要憋不下去前,幽幽然地开口道:“小七,这几年来,五哥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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