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语调,又轻又柔,若是不谈内容单听语气,甚至是能让人恍惚感受得到甜美愉悦的。
却让裴无洙整个人的后背爬满了一层白毛汗,一层一层,直冷到了心底最深处。
这种冷汗直冒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让裴无洙险些都要忘了自己是身处梦境,对面青年的嘴唇一张一合,继续在说着些什么,裴无洙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她现在耳边砰砰响起的,只有她胸腔里如战鼓般越来越重、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裴无洙被胸口那震耳欲聋的狂跳惊得慌乱不已,已经完全顾不得去留意周身发生的其他事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裴无洙的意识突然抽离,不由疑惑地问自己:不对,我这到底是在心悸个什么呢?
下一刻,一抹剧痛直击脑门,疼得裴无洙额角的青筋暴起,整张脸无意识地扭曲,狰狞到了能吓哭小孩的地步。
疼,真的是太疼了……
都道十指连心,裴无洙呆呆地将视线下移,挪到那个喷涌着汩汩鲜血的硕大伤处,木木地在心里想着:原来不止是十指啊,手掌心破了一个洞的感觉,也一样是疼得要死人了。
“五哥,我早便提醒过你了,”将裴无洙的右手强硬按在桌上、用一把黑曜匕穿心扎过的那个人缓缓地动了,他轻柔地摆弄着裴无洙受伤的右手,嗓音又轻又软,似是在安抚,也似是在感慨般叹息道,“青崖剑妨主,它的每一任主人……最后都,不得好死。”
“秦国大长公主将这烫手山芋甩出来,虽也算是名剑,却也怎么都不至于让你宝贝成那样子。可惜啊可惜,你从来都不愿悉心听从我的劝告,非要什么腥的臭的都往自己身边捡。”
真的是太疼了,裴无洙已经被手心的剧痛弄得脑门嗡嗡作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般缓缓抬起了头,认真地望着对面人出神半晌,粲然一笑,深感认同般点了点头。
裴无洙也是被这一抬头带得第一次看清对面人的脸。
青年换了一身常服,面容比片刻前在梦里第一次看到时成熟了不少,已经褪去了他现在的青涩稚气,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男人了。
裴无洙在心里琢磨着,梦境都是断续无常的,看周围这场景,自己这估计是已经跳跃到第二段梦境里了。
“不错,”裴无洙感觉“自己”灿然笑罢,柔顺地垂下眼睫,轻轻地开口嘲讽道,“我要不是喜欢捡垃圾,怎么会捡到你呢?”
言罢,也懒得去看对面人已经彻底黑透的脸色,冷冷地将自己泛着钻心剧痛的右手从对方那里抽出来,右手中心甚至还带着那把正扎在其间的黑曜匕,冷淡而又讥诮地补了一句:“我的右手现在已经废了,从此再拿不起剑,于雍州城上,也与你再无一争之力,你可算满意了么?”
对面人沉默许久,却是突然提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五哥,你现在对我就只有一个‘你’字了么?”
裴无洙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对面人到底是在问什么,不过她没听懂,梦里这个裴无洙却听懂了。
裴无洙只觉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混杂着可笑的情绪浮上了自己唇角,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道:“不然呢?我早已不当你是我弟弟了,更不觉得你配得上‘太子殿下’这个称呼,你还想我能叫你什么呢……裴无淮?”
身着太子常服的七皇子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的面皮极白,是一种让人乍一看会感觉到不舒服的病态苍白,如今怒火骤生,整张脸爬满了扭曲的潮红,他神色怒极,眼神发狠,一把捏住裴无洙受伤的右手,死死盯住裴无洙吃痛惨白的唇,一点一点将黑曜匕从裴无洙手心往外拔。
纵然是裴无洙已经疼得额头冷汗流成河、半点顾不上去思虑别的事了,也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心口狂跳:拔匕首可不是这么拔的!
——若说现在带着伤找好太医来处理,被正中手掌心地扎穿后也就是再也拿不起剑而已,可要是现在就被人把匕首□□,必然血花四溅,怕是自己这右手连日常也用不得了!
就是梦境里的裴无洙,似乎也没想到对方能绝情到这地步,人疼得一时都怔住了。
“五哥,你总是太知道要怎么激怒我了,我真不想这样对你的,”七皇子倾身过来,凑到裴无洙脸前,四目相对,一方是冰冷漠然的厌弃,一方是极尽扭曲的疯狂,七皇子的嘴张张合合,如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字字句句,黏腻又恶心,“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这太子之位,其实父皇早便许与我了,至于你心里的那个短命太子,哈,你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命短’的么?”
裴无洙的脸色完全变了。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父皇嘱意的继位之人,我才是,这太子之位本就该是属于我的,压根就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因为它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七皇子说罢,冷冷抬手,干脆利落地将黑曜匕从裴无洙手心里整个拔出。
裴无洙痛得弯下腰来,额上的冷汗混杂着眼角的泪水一并滑下,滴滴答答,浸湿了身前不小的一块汉白玉石。
裴无洙惶然无措地抬起眼,对上的是七皇子无声冷笑的森森侧脸,痛到从梦里醒过来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被轰然推开的殿门,以及急急匆匆地从殿外从闯进来的庄晗。
庄晗一看清殿内情形,眼神立时就变了,不受控制地失声喊道:“殿下!”
顶着满头冷汗坐在华央殿的大床上怔怔然地出神了两刻钟,这两刻钟里,裴无洙的大脑一片空白,从噩梦里感受到的剧痛仿佛有余韵般,在她从梦里清醒过来后还纠缠不去,疼得她什么复杂的思考都作不了,只呆呆地想了一个事:庄子期最后的那声“殿下”,喊得到底是里面的哪位呢?
之后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裴无洙才彻底从噩梦里清醒过来,立时把方才那个无聊的问题抛到脑后,从床上起身,唤来热水沐浴后,点了蜡烛坐在书桌前沉思半晌,徐徐落笔写下四个字:符、庄、陆、越。
先在“庄”字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犹豫片刻,在脑海中的记忆里细细搜索罢,在“越”字后简单落了个“战死”二字。
然后是“陆”,后批道:出洛为官……
最后的最后,在记忆里搜来寻去,都没有想起原作中是否出现符筠生这个人,思来想去,迟疑地后面续到:辞官归隐?
那个问号裴无洙画的很有灵性,前后描了有四五遍,然后才彻底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纸上仓促回忆起的东宫四君子的结局,搁下笔,终于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了。
这笑,是苦笑,更是心累。
东宫四君子又被称为“东宫四杰”,均是外人送的诨号,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四个从小陪侍在东宫太子裴无晏身边的伴读,只因几乎个个都出身高贵、卓尔不凡,才有好事又花痴的世家小姐偷偷凑在一起起了这花号,后又大肆流传开……
而今裴无洙看着纸上四人最后的结局,一死一叛一出洛一归隐……裴无洙就是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先前怕是搞错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东宫太子身边的四个伴读,要说里面有一个反叛背主尚有可能,但倘若说四个伴读一起都远离东宫……那就很无稽了。
但裴无洙无论在自己的脑海里如何仔细地回忆搜寻,对这四个伴读在书中能想起来、想不起来的结局里,都毫无东宫太子的身影。
——就算是后面东宫太子在夺嫡混战中失利落败,那大家死也是一起轰轰烈烈的死吧,哪里就至于一个个的零落四散、销声匿迹……就算是最后战死的那个,都死的悄无声息,在原作里就只有作为背景对白轻飘飘提到的一句。
除非是……
裴无洙眼皮轻阖,细细地从头回忆起:原作是从女主,半道认祖归宗的郑国公府真千金郑惜视角而写,而庄晗在全文中的第一次出场便是在一家花楼出手搭救了被人陷害困在里面的女主郑惜,后来二人互通名姓后,当时女主郑惜的心理活动是:庄子期乃玉山伯之后,文采斐然,政治手腕不俗,十年后将誉满洛城,居一国宰辅之位,享“国士无双”之名,这样的人,自己可绝对不能放过,必得要趁他现在还……
后面的剧情走向也证明了,被女主郑惜收服后的庄晗,也确实成了男主夺嫡路上的绝佳助益、最大智囊。
因为原作从头到尾,至少在裴无洙看过的章节里,好像压根就没有提到过“大庄皇太子裴无晏”这个人,所以裴无洙一开始在郑国公府想起剧情时,理所当然地觉得,庄晗既然能跑到主角夺嫡团里,肯定是因为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背叛了东宫。
——为名为利为美色,甚至单纯是因为女主光环笼罩都有可能,所以裴无洙才会在一开始面对庄晗时隐含敌意,几度冷嘲热讽,甚至故意设计对方先去接触女主。
可现在裴无洙却无法继续这么想了。
梦境里七皇子的一句“短命太子”,把裴无洙猛地一下给打醒了。
也让裴无洙想起了女主郑惜后面未尽的心理活动:必得要趁他现在还落魄,尽快与之交好,最好能将其收入掌中,为我所用。
现在想想疑点其实很多,郑国公府身为皇后的娘家、太子的外家,郑皇后包括母妃同样姓郑的三皇子在原作中都有出场,怎么偏偏就东宫太子这个人完全一点音讯都没有呢?
真要攀关系的话,东宫太子算下来也是女主郑惜的表兄,他的生辰、大婚、乃至后来可能的被废、被囚或者被杀什么的,女主和郑国公府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裴无洙所看过的原作中还偏偏真就是一丁点都没有写到过。
那就只有最简单的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了:甚至于早在剧情开始之前,就没有“东宫皇太子裴无晏”这个人了。
——东宫太子裴无晏,大庄皇朝冉冉升起的下一颗太阳,早早地陨落在了原作的剧情开始之前。
也就是直到这个时候,裴无洙才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作中,女主郑惜重生后是直接回到了十五岁,和前世一样被认回郑国公府的十五岁……而裴无洙昨日在郑国公府听到那一段里,分明说的是“享了十三年不属于你的荣华富贵”……十三年!
——剧情故事的开始比原作中提前了两年!
所以,从头到尾,也压根就没有什么庄晗的背叛……有的不过是树倒猢狲散,猢狲再寻其他大树罢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