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图穷

小说:穿成宠妃之子 作者:洛阳有梨
    不远处的哭声与火光霎时齐齐一寂。

    片刻后, 一个哭得双眼红通通、肿得如核桃大的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地从幽僻角落里爬了出来,蒙头蒙脑地跪倒在裴无洙脚边,不住地往地上磕着头认罪道“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饶过奴才这一回吧”

    裴无洙轻“啧”了一声,看这小太监面容青涩、年纪尚幼, 恐怕也是刚刚被净了身、才入宫的对方当下又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裴无洙心下不落忍, 也就没想再多苛责什么。

    “宫中严禁私下里偷偷给死人烧纸, 你就是刚刚入宫, 上面的老人也应该是教过你的。”想了想,裴无洙摸出荷包,掏了两锭银子出来, 随手打赏下去, 提点了这小太监一句“且这马上就要过年了, 正是都忌讳着的时候。”

    “你这要是被上面的人给撞见了, 十成十是要触霉头的,”裴无洙轻轻叹息一声, 心下也是无奈,“拿着这个,去找个相熟又有门路的老太监, 托人出去给你家里人烧点纸吧别在宫里折腾这些,真一个不好, 也别给人烧了, 怕你自己都得丢了命去。”

    小太监听罢, 感动得泪眼汪汪,拼命地给裴无洙磕头谢恩,脑门都磕得红通通一片了,还跪在地上不起来呢。

    罢了,裴无洙心道,我就当日行一善了,忍着性子等这小太监哭完、收拾好了再走吧。

    “你这是给谁烧的”裴无洙不想听人一直对着她痛哭流涕地道谢,干脆随口挑了个话茬,与小太监闲聊了起来,顺便也希望能借此转移下对方的注意力,别眼泪跟那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一流起来没完没了,“父母兄弟家中姊妹”

    “启禀殿下,”小太监察觉出裴无洙隐约的不耐,抹了抹眼泪,忍住满心的悲怆,低低回道,“是给奴才的哥哥。他和奴才一起,都是今年八月底才进的宫,这才几个月,几个月,他人就已经没了”

    “今日是他的生辰,奴才实在难受,一时没忍住,”说着说着,小太监又悲从中来,大声地抽噎了一下,哭哭啼啼道,“忍不住就偷偷跑过来给他烧点纸钱,不至于叫他一个人,在地底下孤零零的,什么也没有,生前不被当回事,死了也得受鬼差的欺负。”

    裴无洙静默片刻,心里叹了口气,口吻温和地询问道“你们的父母呢怎么叫你们兄弟两个都进了宫”

    听裴无洙问起家中父母,小太监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的,听得裴无洙都怕他直接哭到背过气去。

    “奴才是安徽阜阳临泉人,”小太监一边大声痛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与裴无洙解释道,“今年春,今年春,南边遭了灾。”

    “殿下不知道,那水,那水好大的哇,一眨眼就把奴才家里的牛都冲走了,太吓人,太吓人了,大家伙都说,是老天爷发了恼嘞水一过,没了,什么都没了,阿爹阿娘都没来得及跑出来,家里就只剩下奴才兄弟两个了。”

    “现在就更只剩下奴才一个了”小太监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一时更哭得停不下来。

    裴无洙霎时噤声。

    “今年南边遇洪,本王也有所耳闻,”缓了缓,裴无洙才轻声探问道,“不过东宫南巡,没有派专人妥善安置好你们么”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好着哩”小太监顿了顿,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盛赞道,“好,特别好,我们村的人都说好就是当时,奴才哥哥想着,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东西更是被冲散一空,田也被糟蹋了,留着也没意思,就带着奴才去许昌投亲。”

    “就是没想到,奴才兄弟俩跋山涉水三个月,结果到了许昌表叔家,也没多久,”小太监委委屈屈道,“表叔人就没了婶子说,他们孤儿寡母的,倒不好再留我们。”

    “正好宫里有公公们出来收人,奴才兄弟俩就收拾收拾,应了过去。”

    小太监没说的是其实他那位表婶主要是嫌弃他们兄弟俩晦气,后来更是直接插着腰站在门口大骂他们兄弟俩是丧门星,走到哪儿克到哪儿。

    表叔头七未过,就把他们兄弟俩的一应行李物什全从家里扔了出来,堵着门再不让进了

    兄弟二人在许昌转悠了大半个月,没找到什么谋生的技艺,倒是穷困潦倒,已经露宿街头要被京兆尹的巡差们四处撵着走了。

    若非如此,实在没办法之下,谁又想着受了那宫刑去当太监呢

    裴无洙听得心里难受,都道“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而如今真宗皇帝治下,勉强也算是个歌舞升平之世吧但之于底层百姓而言,一丁点的苦难,天灾亦或者人祸,放到他们身上,就是灭门绝户之惨事。

    他们兄弟两个的命途本就如此坎坷多舛了,进了宫,却也没被当成个人看过,若是八月底才进来那一批,这到现在才多久,怎么就没了人宫里何时是这么肆意行刑的地方了

    裴无洙听得心里不痛快,便也就直接问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他一个刚刚入宫的小太监,又接触不到什么关键要事,怎么就白白丧了命”

    再怎么,罚是罚、惩戒是惩戒,但真要闹出了人命来,动辄杀人,却也是有点太过了。

    “谁说不是呢,”小太监听罢,也大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委委屈屈道,“谁又能想到,只是被国师大人顺势吩咐去送了个东西而已,怎么就有那么倒霉,东西没送好,却偏偏一脚踩空摔断了腿断腿就断腿吧,可之后没几天,伤处就长了脓,月底都没熬过,人就没了。”

    “国师大人”裴无洙微微一怔,奇怪道,“国师让你哥哥去送什么了牵星楼里没有道人么怎么还专叫你哥哥一个小太监去送”

    “奴才也不清楚,说是送给一个光头的哑巴小和尚,七八岁上下,什么东西哥哥没给奴才提,就是送的人比较特别,当时他提了一嘴,奴才一直记到了现在。”小太监苦笑着给裴无洙解释道,“至于殿下问的是方才奴才忘了与殿下说,奴才兄弟俩是一起入的宫,但奴才哥哥比较机灵伶俐。”

    “当时宫里出来选人的公公们说,正好今年国师大人刚刚出关、牵星楼那边也需要补一批小道士过去服侍”

    “去国师大人那边的话,好处就是,不用净身受那宫刑,”小太监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奴才哥哥说,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总得有一个能留个香火下来,带着奴才一起去试了试,不过奴才人比较愚钝后来就是,奴才进宫做了太监,奴才哥哥去了国师大人那里。”

    “奴才哥哥那天正好值勤,国师大人见了,应也只是随手吩咐了一句而已。”

    不过现在哥哥死了,他们家是注定要绝了香火了,小太监越想越是难受。

    到了地底下,如何面对他阿爹阿娘哦

    裴无洙已经完全僵住了。

    所以说,国师卿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派了一个牵星楼的道人,去给苦玄小和尚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送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光头的哑巴小和尚,七八岁上下,”裴无洙平息了下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努力平缓下语气,故作随意道,“听这描述,倒像是本王表兄家的小侄子他这几个月也没到宫里来几次吧,我们长乐宫和牵星楼也没有什么纠葛,国师大人有什么东西,得要让个人专送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去呢”

    “更别提,那孩子还是个哑巴,”裴无洙眸色渐深,沉凝片刻,又突作恍然道,“对了,你刚刚进宫没几个月,之前见过本王么你知道本王是谁么”

    小太监微微一愣,继而磕磕绊绊地解释道“知,知道奴才先前曾远远地见过殿下一回,被林公公指点过,您是长乐宫里五殿下。”

    事实上,最早被吓得跑出来告罪时,小太监并没有认得出眼前这位,便正就是先前自己曾被领头的老太监揪着耳朵特特提醒过一定要万万注意、不可得罪的长乐宫五皇子

    只是观其腰上系着的皇子专有腰带,知道对方定然是当今的某位皇子殿下了。

    后来话说着说着就想起来了,不为其他,只因为宫中的太监宫人们早有公论会闲下心来、耐着性子,听宫人吐诉不平事的,也就只有长乐宫里的那位五殿下了。

    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待人宽和却无情,高不可攀。

    甘泉宫的二皇子殿下暴戾恣睢,从不把宫人太监的性命当成人命,是个遇着了万万得小心避开、什么也别说赶紧躲起来就对了的阎罗魔王。

    广阳宫的三皇子殿下,喜诗书文墨,对于能识文断字、吟诗作词的宫人往往欣赏宽宥许多但像小太监他们这种斗大的字却不识一个的,还是少去丢人现眼、惹了人家贵人们的不痛快了。

    只有五皇子,只有长乐宫的五皇子,会在遇到他们那些鸡毛蒜皮小事情的时候,停下来问上一问,你遇着什么事了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家中父母安在兄姊几何

    小太监想着想着,眼圈又忍不住开始泛红了。

    “你刚才说,你哥哥送的什么东西,你是不知道的,他从没跟你提过,是吧”裴无洙顿了顿,复又轻轻问道,“那你哥哥是哪天何时去送的,这你总应该还记得吧”

    小太监愣了愣,这个他当然记得但是五殿下为什么要这么问起

    好像对方突然就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了起来一样。

    但无论心中如何奇怪,小太监还是乖乖地对着裴无洙报出了一个日子与具体的大概时辰来。

    裴无洙捏了捏眉心,脸色一时阴沉得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裴无洙轻声问道,“现在哪个宫里当差愿不愿意,以后就跟着本王,换去长乐宫”

    小太监听得一怔,继而大喜,又哭又笑地扑倒在裴无洙脚边,激动得浑身发抖,语调发颤到“奴才小亮子,现在储秀宫当差,奴才谢殿下大恩,谢殿下大恩”

    裴无洙沉着脸摆了摆手,直言道“小亮子是吧,你把这里收拾好,沉得住气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若是有人问起今天,你就道,你从未见过本王,更从没有与本王说过这许多,你懂了么”

    小亮子呆呆地听着听着,突然就是一个激灵。

    小亮子恍惚意识到,从眼前这位尊贵和善的五皇子殿下嘴里,他似乎听出了某种自己身陷麻烦、命不久矣的不详意味。

    “稍安勿躁,等再过个十日半月,本王自会安排人去储秀宫提你,”裴无洙顿了顿,复又蹙紧眉心,缓缓补充道,“当然,如果在这之前,你遇着了什么麻烦事急从权,也自可找去长乐宫寻本王出手。”

    “但若是一切安然,你便也沉心再等一等。”

    “殿,殿下,”小亮子不自觉地打了个磕绊,牙齿间发出轻微的咯吱作响声,惊惧畏恐道,“奴,奴才不明白奴才会遇着什么麻烦呢奴才不过,不过只是”

    “你现在还没有明白么”裴无洙阴沉着脸,也是有心想恐吓这位小太监,叫他当点心不出去乱说话,“你哥哥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意外。”

    小亮子浑身一颤,登时抖得浑如筛糠。

    “把这些都收拾好,以后不要做这种违背宫中规令的傻事了,”裴无洙点了点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钱物什,“收好了就回去若是实在想的话,现把你哥哥的生辰八字写下来,拿给本王,本王回头吩咐人给他烧点纸钱。”

    小亮子颤颤巍巍地依着裴无洙的一个指令一件事做完、神情呆滞而惶恐地躬身退走了。

    一副明显已经被骇到了、吓傻了的模样。

    不过当下的裴无洙也早没心思去顾及他一个小太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裴无洙自己都还隐隐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卿俦让一个牵星楼的道人给苦玄小和尚去“送东西”,然后东西不知道送没送得出去,那个年轻的道人就先离奇暴毙了

    先一脚踩空摔断了腿,然后伤口流脓感染,飞速送命放在古代这个环境条件下的话,听起来完全就非常的正常,对不对

    如果不是跟苦玄小和尚沾染上了的关系的话,就是裴无洙听了,也不会再多想,顶多觉得这年轻道人实在倒霉、运气不大好

    可要是再算上对方是先给苦玄小和尚送了东西,然后紧跟着就离奇暴毙的话那就不再是单纯“运气不太好”了。

    裴无洙私以为,那是因为碰上了“运气尤其好”的某个小和尚,心怀恶意,立行自毙。

    卿俦送了什么,裴无洙不知道,但单从结果来看,苦玄小和尚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毕竟,方才小太监报的日子是十月下旬的时候。

    就是宓贵妃动了为裴无洙收养子的心思,之后又在裴无洙的说动下,主动提出要李沅带人进宫来看看,第一次在宫里见苦玄小和尚那一回。

    也是苦玄小和尚第一次进宫。

    那天最后,是裴无洙亲自送人出的宫可来的时候,却是李沅带着小和尚自己进来的。

    卿俦吩咐小太监的哥哥过去“送东西”,挑的就是李沅带着小和尚往长乐宫去的半道上的时机。

    而从事后来看,如果那个神神叨叨的国师卿俦对苦玄小和尚是心怀“恶意”的话,对方应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目的都没得到、反倒先白白折损了一个小道人的性命进去

    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不对十月底到现在都快两个月了,如果卿俦真的什么目的都没达到的话,对方沉寂这么久,岂不得是谋划更深更多才对

    真的就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么裴无洙缓缓回忆了一下苦玄小和尚第一次进宫前后的诸多事务,再反观当下,突然脸色刷地一白。

    苦玄小和尚第一回进宫后,裴无洙送他回李沅府上,当时二人谈论了关于七皇子身上的“走蛟封正”之说然后呢,然后那时候的裴无洙,是动了要小和尚再入宫一趟,给东宫太子也亲眼瞧一瞧的心思的。

    后来为何又一直拖下来没有成行,甚至就连在裴无洙生辰那日,那般正当合宜的好时机,结果裴无洙纠结踌躇之下,还是在长乐宫门前截住了东宫太子,没有叫对方进去与苦玄小和尚面对面呢

    因为那时候的裴无洙心里,已经对这个七八岁、年幼又无害的小和尚生了芥蒂、存了龃龉、起了戒心。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第四段梦里,对方曾为未来登基为帝的七皇子出谋划策,寻人把裴无洙死后的尸骸拿住,镇压在那个明什么塔里。

    裴无洙醒后,心里憋屈又别扭,别扭又难受干脆就暂时延后了请苦玄小和尚再帮忙相看东宫太子的日子。

    第四段梦恰恰就在苦玄小和尚第一回进宫后没多久

    裴无洙只觉得有一股电流从头顶直激而下,整个人一个激灵,霎时间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如果那些梦,如果那些梦都不是裴无洙“偶尔”、“随意”地梦见,而全全都是为人所精心设计的呢

    苦玄小和尚曾经告诉裴无洙,走蛟化龙,必得有一个封正之人,要想截住七皇子的帝王运,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提前找到日后可能为他封正之人然后让那些人心里都深深地埋藏住一个认知。

    这是蛟、不是龙。

    封正封正,封则正,不封则偏。封正之人认为七皇子是龙,他就是龙;认为他是蛟,他就是再挣扎,一辈子也都只能做头蛟先前六趾,也皆就此化为乌有、付之一炬。

    后来裴无洙隐约猜到,自己就是那“封正之人”,是而也就少了后面那许多事。

    但她先前却是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个法子绝不可能是仅仅只有苦玄小和尚一个人知道的啊

    如果有个人甚至早在裴无洙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他又想截断七皇子的帝王运的话,他会他会想方设法去找上裴无洙,告诉裴无洙七皇子这人是蛟,不是龙。

    七皇子曾与裴无洙提过国师卿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能感觉到,对方看他第一眼,就对他起了杀意

    卿俦想杀了七皇子。

    但可能是他动不了手,或者是其他还尚未明确的原因,总之最后的结果是。

    裴无洙曾经做过的那四段梦。

    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按住了腰间的青崖剑。

    牵星楼的九层高台上,静心打坐的卿俦突然一阵心悸,蓦然睁眼。

    须臾后,卿俦神色凝重地走到了顶楼正中的某座道台前。

    鲜红的细绳凭空寸寸折断,一段一段,飘落到地上,化为灰烬,消于无形。

    “这么快就发现了么,”卿俦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而惊叹道,“不愧是紫微正象却是有些麻烦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