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扶苏以后,常久彻底不再嚷着要见哪个大人物了。
她心有余悸地回想自己在扶苏面前的表现,总觉得自己像个缺根筋的傻子。
并且她还有些害怕扶苏会记着她,哪天再来找她的事,为此她很有几天吃不好睡不香。
然而,那之后连续多日扶苏都没有显露出要找她事儿的迹象。听人说,扶苏公子一直忙于公务,偶尔有闲暇时间也会与公输仇一同去往城郊,检阅在那里进行研制的各种各样的机关武器。
“扶苏公子虽然还未及冠,却已被秦王寄予厚望,作为王位继承人来培养了。”
“是啊,就连这次来蜀郡,也是奉了秦王之命,目的就是逐步接触政务。”
“咦?可我怎么听说,秦王陛下对扶苏公子并不满意,反倒朝中另有几位能力出众的公子,其中每一位都有继承王位的可能,扶苏公子即便作为嫡长子,似乎也并没有多少人看好……”
常久一边剥花生,一边听着门生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果然无论在哪里,八卦别人的事情都是人们共同的爱好和娱乐方式,而王公贵胄的家事,又往往是人们最爱八卦的。
距离上次和扶苏尴尬相遇之事已有数日,常久心头的担忧也渐渐消散,既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那就意味着她大概安全了。
于是她又过上了吃好喝好的快乐日子,偶尔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熬熬夜赶赶工,然后在心里骂骂公输仇。
至于公子扶苏,她就在心里想想吧,最好是不再见了。
这月月底,听说公子扶苏在渡月轩设宴,广邀蜀郡的文人学士,也邀请了暂居蜀郡的公输家族。
本来这事和常久没有关系,然而就在宴会前一天,公输仇给他们上完课后,点了几个学生的名字,轻描淡写地说:
“你们几个,明天晚上和我一同前往渡月轩。”
瞬间,羡慕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在这几个学生身上。
常久坐在位置上,有些发懵,她看向公输仇:“老师,我也去吗”
公输仇瞥了她一眼:“怎么,有问题?”
“呃,没问题……”
常久无奈地闭上嘴。
公输仇懒得去看常久那副纠结的表情,他收拾好桌上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背着手走掉了。
天色渐暗。
公输仇慢悠悠走在回房间的路上,他眯着眼睛,脑中回忆起日前公子扶苏的话。
“不瞒公输先生,其实扶苏此次前来,还有一件事情。”
“据闻齐国名士房渊近日游历来到蜀郡,秦王陛下素爱人才,希望能留住此人。”
“公子所言,可是那个本在齐国为官,却不得齐王重用,最后弃官而走的房渊”
“正是其人。齐王寡德无能,不懂重用人才,我希望这等名士,能为秦国效力。”
……
“三日之后渡月轩,届时也请公输先生与门下诸生同去。”
公输仇摸了摸胡子。
扶苏想要招揽房渊,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房渊这个人,要是那么好对付也就不会从齐国辞官了。
不过,那都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了。
他的任务,只是到时候带着几个优秀门生去宴会上捧捧场而已。
论成绩,上月考核常久第一,公输衍第三,要说带出去有面子的门生,他俩的确都是无可争议的人选。
但是常久内心依旧有点复杂,公输仇居然一点不介意她上次在扶苏面前的表现,说明他真的没把她当回事。
她想起上次事情之后公输仇再见到她,眼神中流露出略微不屑的探究意味。
“你的规矩,看来是需要认真学学。”
那便是他吐出的话。
常久心头一凛,霎时感到未来堪忧。
结果当天傍晚,常久衣着讲究举止得体地跟着公输仇去到渡月轩,在和其余门生一起随公输仇参见过公子扶苏后,常久不出意外被赶到了最外围站着。
整间厅室华丽宽敞,灯火明艳,中间歌舞蹁跹,有上好的檀香缭绕在空气中。
扶苏居上席,下面两侧皆有三张桌席,贴墙位置依次站着宾客带来的随从。
宾客先依次上前参见公子殿下,后再款款落座。
常久靠着墙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在认清了自己卑微的身份以及今晚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状况之后,便心安理得地开始闭目养神。
她用耳朵去听席间的声音,乐师弹奏的古琴声环绕在整座渡月轩中,仿佛空灵山水之间佳人吟唱着悦耳诗经。
期间不断传来宾客说话的声音,谈论的声音,大笑的声音。
灯光摇曳朦胧,距离常久越来越远。
众人不徐不疾的讲话声传入她耳中,当地的人向扶苏夸着蜀郡的好山好水好人情,一个讲完另一个讲,后来又不知怎么,有人开始谈论起当今七国局势,但也并不深入,只是兴之所至,随口两三语。
毕竟公子殿下在场,这里不是朝堂,大家都有意避开政治话题。
常久的脑袋越勾越低,已经到了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在打瞌睡的地步。
幸运的是仍然没有人注意到她。
不知何时起,乐声渐渐微弱,停止,歌舞助兴之人也全散去,正中间有一个人在讲话,他的声音沉着有力,透着坚毅,把正在云端缥缈的常久拉了回来。
紧接着是扶苏的声音。
“先生远道而来,不会只为游历蜀郡的青山秀水,扶苏有意,请先生去往咸阳一览,相信比之临淄,会更得先生青睐。”
“……公子殿下此话,意有所指啊。”
脑袋狠狠一点,常久猛地醒过来。
视线中缓缓出现一个身影,站在殿中央,面朝上席。
常久揉揉眼睛仔细看去,那是个年级约在三十左右的男人,灰裳宽袖,面目方正,神态不卑不亢,颇具读书人的风骨。
再看,扶苏已经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以一种虔敬的姿态向他作了一礼。
“房渊先生乃才德兼备之人,我大秦渴求先生这样的人才,为秦国谋划天下。若先生仍有大展宏图之志,愿再次步入朝堂,扶苏承诺留秦国上卿之位以待先生。”
常久看完扶苏,又转头看房渊。
房渊听罢扶苏之言,沉默了一阵,等到缓缓开口时,只听他说:“公子殿下,在下自齐国一路游历而来,路上亦有不少见闻,引起在下所思所感,公子可愿一听”
“先生请讲。”
“七国常年战乱,使得生灵涂炭,百姓疾苦,在下西行之路上,常见饿殍孤寡,情景凄凉,想曾经中原万里土地之上,也曾有今日宴上之歌舞升平,但如今已是另一副光景——礼崩乐坏,人人自危。”
房渊顿了顿,踱了一步:“天下人皆知,如今七国之中,唯有秦国以人头论军功,固然六国贵胄多骄奢庸碌之辈,然百姓何其无辜,强秦来犯,如猛兽过境,杀其亲毁其家,毫无怜悯仁慈之心,公子可知,此等暴行,实与虎狼无异。”
“齐王昏聩,房某自感无能为力,只能选择离去,但秦王不懂仁慈,恃强凌弱,此般国君更非房某所能接受。房某不才,怕是要辜负公子厚望了。”
说罢,他躬身深作一揖。
宴厅里鸦雀无声。
满座惶然。
一名侍从冲动地上前一步,指着他道:“你!”却没能“你”出个所以然。
众宾俱是既震惊又哑然,震惊于房渊此人竟有如此胆量,敢当众指责秦国,哑然于他所言皆为事实,无可辩驳。
一时间竟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
当然,沉默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在等待扶苏的反应。
房渊的一席话,此刻最折辱的便是公子扶苏,在扶苏恳切地提出请求之后,他的回答简直就像是直接删了扶苏一个耳光。
有人偷偷用余光看向扶苏。
扶苏自房渊说到一半时便已脸色泛冷,此刻面上更是宛如覆盖了一层寒霜,他仍旧保持站立的姿态,挺直的身体却微微僵硬。
他紧抿着唇,神情晦暗难明。
几乎谁都可以看出殿下此刻的难堪,但没有人能出言帮忙。
公输仇用余光打量着高高在上的公子殿下,看着他眼里筑起的森严高墙。
那墙隔开了所有人,谁都无法使他用真心去换。
房渊也在等着扶苏的反应,他已表明态度,无需再多说什么。
周围人的寂静无声,也并不出他的意料。
只不过,他眉头抖了抖,略微有点不适。
有一道目光,毫不回避地,火辣辣地射在他身上。
忍不住地,他寻着感觉往旁边望去,看见一个学生服饰的少年,一眨不眨地、专注地望着他。
在和房渊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少年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你笑什么”
房渊不由得皱了皱眉,脱口问道。
“我笑你浅薄。”
常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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