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常久心情都很丧。
好在张开地这些天也没再吩咐她干什么,经过伯尹那件事之后,感觉丞相大人对她的态度更加尊重了一些。
当然,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不过这都不妨碍常久在丞相府里白吃白喝,门客嘛,养着就是为了关键时刻出出主意,至于平时,只是放那儿好看的。
丞相府足够大,适合常久散步。
反正平日里她也不爱和其他门客凑在一起议论天下大势,就一个人在府中瞎逛。
经过不知第几个石拱门时,她看见有人在练剑。
常久停下脚步,凝神细望。
庭院之中,那人浅绿衣衫,墨发高束,身形迅疾而优美,剑影在空中划过,偶尔一道白亮剑光熠熠闪耀。
倚靠在拱门边,常久不由得欣赏起来。
那人估计发现了常久的存在,却也不在意,整套剑法练下来一气呵成,待一个剑花挽过,才转过身面向她。
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少年脸庞。玉石般清澈透亮的双眸,额前秀发自脸颊两侧垂落,面目白皙,稍带贵气,腰间翠绿玉璧,伫立的身姿仿若青松翠竹。
“好厉害。”常久由衷称赞道。
那人听闻微微一笑,摇头道:“先生谬赞了,良的剑法还远远及不上‘厉害‘二字。”
良。张良。
常久注视着他,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你们都比我厉害。”
你们?张良眼神中浮现出一丝疑惑,想了想,并没有细问。他提剑拱手:“常先生住在府里这些天,各处可还适应?”
“诶,你认识我?”常久诧异道。
“常先生日前助祖父破获伯尹谋杀一案,良亦有所耳闻。先生智谋过人,良深为敬佩。”
常久沉默。有没有人说过,被张良夸聪明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不,你还是......别敬佩我,”常久艰难地说,“那都只是碰巧,而且,也别叫我‘先生‘,感觉好奇怪。”
“......”张良再次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都说了别跟过来!听不懂人话吗?”
这边常久和张良的对话还在进行,隔壁院子忽然传来骂人的声音。
“全都走开!别来烦我!”
常久好奇心起,不自觉往墙那边望去,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听声音是个姑娘啊。常久心想。
她瞄了一眼张良,见他默然不语,神情中露出一丝无奈,显然知道隔壁院子里的姑娘是谁。
几个侍女从院子外面路过,应该是刚刚被那姑娘赶出来的。
张良走上前去,委婉地询问其中一个侍女:“还是这样吗?”
“回少爷的话,一直如此,最近两天小姐心情不仅没有好转,甚至下人离得近了都会恼,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侍女语气中似有抱怨,却也只欠了欠身,便退下了。
张良心中叹息,然而知晓有的事情无可奈何,正欲再唤常久,却忽然发现人已经不在眼前。
四下寻找,不想在隔壁庭院门口找到了她。
常久正伸出脑袋往院子里张望,见张良过来,便问他道:“她是你妹妹?”
“她是姑母家的孩子,我的表妹。”张良解释道。
“哦。”
“近来才搬进府中居住,可能尚未适应这里的环境,但她本性是极好的。”张良补充道,“方才的事,让常......兄见笑了,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嗯。”常久点点头,“我没放在心上。”
只是,常久偷偷打量院里的人,天青色裙子笼盖下的倩影,孤零零环抱着身子坐于屋门前台阶上。
“我也并未觉得她本性如何不好,她看起来只是很伤心的样子。”常久说,“怎么好像也没人关心她。”
张良静默良久,道:“灵玉,本不该遭此劫难。”
“灵玉,她的名字?”常久转过头来,“遭什么劫难?”
灵玉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心里有悲伤流过,又有其他东西流过,包括茫然,愤恨,以及她不愿承认的后悔。
“姑夫在朝中地位并不显赫,不曾料到灵玉会被大将军姬无夜看中,姬无夜好色荒淫,想娶灵玉为妾......姑父没有办法,可灵玉她,不仅断然拒绝,还当众宣称‘宁可死也不嫁姬无夜’。”
此事已非秘密,数月之前曾街知巷闻。
“好、好强......”常久惊叹,竟然拒绝了姬无夜。
张良眉宇间划过不忍:“实则,是灵玉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说什么宁死不嫁,都是为了一个人,可那个人......
“那个人被姬无夜分派至边境,整支军队送给秦国做了攻打他国的最前线士卒。”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他无法占为己有的便直接毁掉。他就是想看着她痛苦。
“灵玉经受此打击,心灰意冷,姑父怕姬无夜再报复于她,又担心她从此一蹶不振,于是便将灵玉送来这里,希望她能够逐渐摆脱过去的事情。”
可就目前来看也没怎么摆脱。常久在心里默默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
常久望着院内小小的寂静的身影,回头对张良道:“你想帮助她?”
“如果,可以的话。”张良看着常久道。
树影斑驳,横叉竖斜的枝干往房檐顶上延伸拓展,遮蔽了整个房屋。
树上新熟的枣子普遍半红带青,挂在枝头,掩藏在绿叶之下。仔细观察,会欣喜地发现一树果实。
但,灵玉随着树干发出的沙沙声转过头来,首先发现的不是一树的新枣,而是一个人正在爬她院子里的树。
“喂!你在干什么?”
常久充耳不闻,继续手脚并用往上爬,待在树干上站稳之后,她朝树底下的张良喊道:“行了,把筐给我吧!”
“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家的树,你不可以爬!”
灵玉见她一副准备摘一整筐枣的架势,气急地跺脚叫道。
常久接住张良抛上来的竹筐,低头看了一眼灵玉:“姑娘,这不是你家的树吧,这好像是张丞相张大人家的树。”
“那、那你未经过主人家的允许,也不能摘这颗树上的枣子!”
“姑娘,人家主人的嫡孙就站在这儿呢,你觉得我会没有经过允许?”
闻言灵玉立马用目光向张良求证。
“子房!”
“灵玉,莫要无礼,常兄乃是祖父倚重的门客,祖父未曾说过不许其采摘府内树上的果实。”张良温言道。
张开地也没说过允许。常久不禁心里偷笑,亏张良能一本正经说出来。
“是谁无礼啊,”灵玉不甘心地嘀咕,指着常久道,“你看他那个样子,哪有读书人该有的礼节和矜持,爬高上低,像猴子一样,简直有辱斯文!”
“是的,我有辱斯文,”常久不怒不恼,“等我把这一树的枣子摘完,你怎么说我我都不在意。”
说着,她抬手扯下眼前一颗又大又红的枣子,啃了一口道:“好甜呐。子房,等会儿我们一起吃啊!”
“常兄不必客气,府中有的是枣,常兄将摘下的全拿走也无妨。”
“开什么玩笑!”灵玉杏目睁大,“这是我的院子,他凭什么想拿走就拿走?”
“姑娘,你若当真不想让我摘,那你自己把枣先摘了不就行了,这样我不就摘不到了么,你在下面干站着,我怎么好意思不接着摘呢?”常久发现这枣真的很甜很好吃,于是又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我,我......”灵玉被常久说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树干内心萌发出一丝冲动,却仍在犹豫。
这时,张良在灵玉耳边轻声道:“你也可以爬上去,我相信你不会比他差。”
“子房?”灵玉略微诧异地望他。
“偶尔这样一次,不会有旁人知道的。”张良竖起手指在唇边,带着令人放心的笑容。
“......”灵玉再次看了看树上越爬越高不知到底在爬树还是摘枣子的常久,然后,深吸一口气。
“子房,帮我拿个竹篮来!”
卯时清风拂过,树梢晃晃悠悠颤抖不停,繁茂的枝叶在地上勾勒出变换不止的阴影,阳光穿透树梢照耀在白瓷般的面庞上,倒映进常久的眼中。
“姑娘,您能别拽我裤子吗?再拽就要掉了。”
常久心中的无奈奔腾汹涌。
“子房快救救我!”常久朝张良求援。
低头却望见树底下伫立的青衣少年眉眼俱是笑意,隔着枝枝桠桠仰望她俩的身影。
“常兄小心,子房爱莫能助。”
张良浅笑,嗓音柔和动听。
好吧,这张笑脸击败了她。常久哀叹,靠自己了。
一颗红艳艳无比养眼的大枣被递至灵玉眼前,灵玉怔住,顺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往上看去。
“摘了那么多,不尝尝吗?”常久道。
灵玉注视发丝微乱的常久,片刻,她将枣接过,轻咬一口。
......很甜。
“这些都是你的,我一个都不要。”常久晃晃手中的竹筐,枣子在筐里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想了想她又道:“但是已经吃进去的就......”不能再吐出来了。
还未说完。
“你叫什么名字?”
“嗯?”常久楞了楞。
眼前身着天青色衣裳的姑娘,乌发玉簪,皮肤白瓷般娇嫩,虽有伤心事却也远没有那么沉重。
“哦,我叫常久。”
新郑的夜晚此时仍旧是十分热闹的,由此没有人能够想象到,一个国家的覆亡仅在一夕之间。
常久吃完晚饭后,上街去买制作机关需要用到的工具,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走路摇摇晃晃,脚步踉跄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的样子。
周围也有部分人发觉此人的不对劲,但均只默默打量,没有谁上前询问一句。
常久瞥见那人一副经受了打击面白如纸的模样,正猜想他会不会在大街上哭出来,忽听一声:
“哎呦!”
视线猛然回归正前方,却见一老者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提着的篮子顺着胳膊甩了一圈,直接把一篮子菜甩上了天。
常久身体先一步反应,大跨步上前把老者搀住。
然而那漫天的土豆萝卜也就此往他二人脑袋上砸下来。
来不及避开,常久脖子一缩,做好被砸个满头的准备。
忽然有风掠过,带动衣角轻轻扬起。
黑色羽毛悄无声息飘落。
这是常久第一次见到墨鸦迅疾如风的速度,她不知道墨鸦是怎么做到瞬间在空中翻那么多次身的,也不知道那一瞬间环绕在她上下左右的幻影哪个是他真身。
直到墨鸦提着篮子站在她面前,将一筐完好无损的土豆萝卜递给老者,常久才确实地将他看清。
“多谢,多谢啊。”老人接过篮子感激道。
“老人家出门小心些。”墨鸦牵起唇角,顺口回道。
“这位小兄弟,也多谢你呀。”老人又转过来向常久道谢。
“没事没事,您客气了。”常久赶紧弯腰回礼。
待老者步履蹒跚地走远,墨鸦和常久才彼此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常久凝视着墨鸦,黑夜里的他更显鬼魅,一身黑衣宛若融入夜晚,透着一股子肃杀危险的气息。
“这么巧,居然在街上碰见墨鸦大人。”常久尬笑。
“是挺巧。”墨鸦不动声色地将沾血的手背在身后,面上风轻云淡。
没话了。
气氛陷入僵硬。
半晌,常久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上次发火的事,我很抱歉。”
略微感到惊讶,墨鸦看着常久:“常兄指的是?”
“我后来想明白了,你没有说错什么,也没有做错什么,让我明哲保身的确是为我好,谢谢你。”
旁边有一阵子没声音。
“常兄过于客气了。外人并不一定是真心替常兄着想,这一点常兄也应该明白。”
常久默然,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么,现在人说话都这么直白的吗。
还欲再说些什么,常久刚张口,就被街旁突然爆发的哭声震得浑身一抖。
循声望去,正是方才摇摇晃晃步伐不稳的男子。
从穿着来看应该是平常百姓,此刻不知因什么缘故而不顾颜面,直接于大街上哭了起来。
哭声凄惨,震动听者的心。
“堂堂七尺男儿,再怎么样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啊,像什么样子。”
旁边肉铺的老板摇头叹息。
“太痛苦了吧,这年头真发生点什么灾祸,一般人也是无法想象的。”客人接过话茬。
“对啊,估计人家家里发生了大的灾祸,咱们又不能帮人家解决,少说两句吧。”也有人应和道。
“嚯哟,我倒不这么认为,如今的人实在太禁不得打击了,光寻死腻活有什么用啊,得想办法解决困难呐,哪儿能这么脆弱。”
说这话的是个商人打扮的人,他一副显然历经过挫折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模样,对着仍旧在痛苦中挣扎的人这般评论道。
此言一出,其他人皆望向他,然而有的人即使肚子里憋着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周围归于沉寂。只听见男人仍痛哭不止。
抱着头蹲在地上,绝望似的。
常久紧皱眉头,内心的反感驱使她缓慢开口:“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人不能表现出脆弱,痛苦、颓唐,失魂落魄,都是人的权利。没有感同身受之人就罢了,如果人连脆弱的权利都没有,那这世间也未免太残酷了。”
她说这话音量不大,飘散在空气中立刻便无影无踪,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只有站在她身边的墨鸦听见了。
墨鸦侧过头,细细审视她。
感觉到墨鸦的目光,常久回神,迎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墨鸦收回目光,忽而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常兄的说法。”
喜欢。
不是赞同,而是喜欢。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常久对此却未加细想,只下意识觉得无语:“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人群逐渐散了,常久看天色已晚,跟墨鸦道了个别,也转身继续向丞相府走去。
某一瞬如果她回头,会看见身后的人影倏忽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仿佛墨色烟雾在黑夜里弥漫开来。
黑夜才是属于他的,光明只在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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