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远可不知道远在天边的姚芬芳这会儿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此刻的他, 正跟着李有才的脚步朝校园中迈进。
于教学楼前跟夏萌分别后, 两人一前一后的步入了办公楼区域，在校长室门前站定后, 李有才拘谨的敲了敲门，听到门内传来一道请进, 他回头看了姚志远一眼道“不要紧张。”
姚志远的面上一直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实在想不通老队长是咋样从他脸上给看出紧张感来的。
视线不经意落到了李有才那紧握门把手的腕间，他瞬时间明了。
看来紧张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啊。
“您也不要紧张, 我一定不给您丢脸。”
李有才尴尬的笑了笑, 推开房门，他正打算郑重其事的冲里面那位令他无比尊敬的长者伸手问好, 然而动作还未做出，却发现对方的面颊上此刻无一片好的肌肤。
无一片完好肌肤的意思是指老校长眼是青的，脸是伤的，嘴角是烂的, 整个人的形象是非常狼狈的
李有才愣住了。
姚志远同样也愣住了。
唯独老校长本人，虽不断在用纸巾擦拭着嘴角的伤痕，可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招呼他们坐下。
待他们一齐落座后, 老校长开口道“有才啊, 这就是你推荐来一中就读的学生打算让他测验中几的题啊”
李有才嘴唇嗫嚅, “先张校长，我打算让他测一下中三的题。”
老校长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便从抽屉内抽出一卷牛皮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两套试题出来。
将试题放在姚志远跟前后，他叮嘱道“答题时间两个小时，两小时后我来收卷。”
说完，将目光对向李有才，笑着道“看你似乎有满腔的疑问，走吧，咱们出去聊，别耽误学生做题的进度。”
目送着他们二人的身影离开办公室，姚志远转头将视线对向手边的两张试卷。
大概半小时的时间，那张依靠死记硬背就能全部答出的语文试卷便被他放在了旁边。
又过了半个小时，正当他纠结几何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时，房门被人推开，老校长走过来行至他的身边，拿起了他放在旁边的那张语文试卷。
姚志远并没有被对方的动作惊扰到分心，而是仍旧专注着自己手边的题目，等他终于将那道大题破解完成时，抬头一看，正巧与老校长惊讶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你是开卷考的”老校长道。
姚志远连忙摆手，“是闭卷。我来的时候身无一物，没带任何的书本。”
“你的几何代数写完了”见对面的学生腼腆点头，老校长伸手要道“给我，我现在就帮你批成绩。”
老校长本以为这位学生的语文试卷已然答的很好了。
等他到拿红钢笔批完对方的几何代数试卷，看着右上角由自己书写的那一个三位数成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挖到宝了。
“中三的知识你掌握的不错，中四的知识你会吗”
姚志远腼腆道“有自学过。”
老校长闻言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刚刚的抽屉里掏出两张试卷，“那就再测试一下呗。”
姚志远的面色顿时一僵。
本来是想在校长面前留个好印象，结果他这是装逼装脱了
考试他倒不怕，但是今儿个回去得买几个猪脑花儿才能补回来他失去的脑细胞啊
屋外。
等了足足有一小时的李有才不断在楼梯间内来回走动。
刚刚，他不仅仅和先生聊了聊对方脸颊上的伤，还顺带专门问了问这次测试的习题难度究竟大或不大。
先生那时说的信誓旦旦，“一般情况下做的顺利的话一个小时就能解决，做的不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也能解决，只有做的即不顺利又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学生，才可能会拖延够足足两个小时。”
此刻两个小时早已过去，李有才深刻体会到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俗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只见那被他望眼欲穿的办公室房门终于被人从里拉开。
李有才连忙迎了过去，“咋样考得咋样”
前一个问题是对着张校长问的，后一个问题是对着姚志远问的。话毕，眼见着两人的表情都不怎么好，李有才的心咯噔一下，强颜欢笑的安慰姚志远道“没事的远娃子，上不成中三，咱们可以从中二或者中一开始上起，只要你”
“你这是说啥呢啊”张校长白他一眼，“上什么中二中一我说要推荐他上工农兵大学他都不愿意，就想在我校读个中四，简直要气死我了。”
李有才难得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当即就用责备的目光看向姚志远，“读中四做什么，中四有什么好读读中四您是说远娃子的水平可以读中四”
张校长摇头，“不，我是说他的水平完全可以去读大学了。”
脑中回忆起刚刚先生所说的话，李有才不可思议的看向姚志远，“你拒绝去读大学”
姚志远很想说自己不是拒绝去读大学，而是拒绝去读工农兵大学。
那种大学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是个一步登上爬天梯的好路子。但是以77年恢复高考后的眼光来看，却是个连中专生文凭都比不过的空架子学历。
毕竟工农兵学子的质量良莠不齐，许多小学初中文化的人只要有路子也都能去念。而中专高中学历却得一步一个脚印的逐年往上攀升，即使是如他这般中途拐入校园的人，也得通过一定的测验才能进入与自己水平相当的年级。
去往教务处报到的路上，李有才不断在姚志远耳边念叨“那可是工农兵大学啊先生虽说如今处境尴尬，可是作为一校之长，推荐你进入大学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这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你读中四有什么用中四读出来了照样没有办法高考，未来要么就是回村里种地，要么还是得走工农兵大学这条路子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又何必绕一大圈子浪费时间呢”
被唠叨的没有办法，姚志远觉得是时候发送自己的洗脑包了，“您认为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找个好活计现在各大工厂虽说都不怎么招工，但是工农兵大学读出来后，照样一堆厂委领导挣着抢着要人。”
“那么找个好活计又是为了干嘛呢”
“当然是为了挣钱吃饱饭啊”
“这就对了，自从跟奶分开过后，我在咱村里头也能吃饱饭啊干什么要舍近求远，非得吃那一碗公家饭”
“你”
眼见着李有才满脸的褶子皱在一起临近发火边缘，姚志远一脸神秘的凑近他的耳边，“您别气，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李有才没好气道“说”
姚志远道“我现在不是住在老马叔原来的家里嘛前一阵子不知道咋回事，我忽然想起来老马叔原来在咱村子里兼任算命拍瞎子的营生，更想起来我娘小时候曾带我让他瞧过。老马叔当时说我是天生富贵命，以后是必然要走财路的”
“他虽然是兼任这份营生，但是算命看相无一不准，那天以后我就想了啊，在工厂干活算是走财路吗当然不能算除非是中饱私囊，将公家东西据为己用才可能会发财。在政府上班算是走财路吗当然也不能算除非是贪污纳贿，携款潜逃才可能会发财。”
“可我能干这种事吗不能够的，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感谢祖国给了我稳定的社会，感谢党组织领导关怀着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让我们有了好日子过，所以我励志做一个正直的人，即使为了我的志向，可能会牺牲掉我的未来，可能会让我未来的路难走百倍，我也在所不辞”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语气刚正不阿，他的面上一片正气，他的
在他话音落，李有才愣了愣，眼眶忽然变得稍有泛红，“远娃子。”
姚志远连忙欸了一声。
李有才道“我有时候在想，你的思想觉悟要是没有这么高的话，会不会就能过的更幸福一点呢你太懂事了，懂事的令人心疼。”
姚志远不好意思道“可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的人啊。”
从报到处出来，将交过钱的单据收在自己的衣间，忽的想到了什么，姚志远转头问道“队长爷爷，刚刚校长脸上的伤势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像是与人撕打而成的。”
李有才听到他的话冷哼一声，“哪是什么撕打啊。”
说着回身面向那原先站立在他们侧旁的一堆身着绿军装，肩带红袖章的学生们叹了口气。
“这混乱的世道，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过去。”
姚志远擎着下巴回头看去。
别的地方他不敢保证，但是有他姚志远在的县一中，应该很快就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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