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难嫁第一天

    雕花镂空的窗户里探进了一枝桃花,沾着晶莹的露水,时值三月,天气不见暖,倒是春寒回袭愈发的冷。

    锦绣厢房中燃着暖香铺了地龙,药香袅袅徐徐发散,伴随着兽首铜炉里青色的烟雾一阵一阵的出了门。

    绣花针般细雨打落的青石板上匆匆来了一行人,撑着伞,还没进去,就心急火燎的问:“公子醒了没?”

    里头照顾的侍女蹙着眉弯说“没”。

    燕挽便是这时候醒的。

    醒来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浮尸水面,而是在自己的卧房,淡紫色的软绡帐幔遮在头顶。

    而后,他发现自己浑身烧热,身体疲软得厉害,这才忆起——

    第四桩婚事被拒,他伤透了心,一个人到河边喝酒,被人从背后推进了河里。

    他分明记得自己当时灵魂出窍,亲眼看着肉身死透,魂魄还回了燕府一遭,在他义兄的书房里,看到了他穿女装的画卷。

    刹那间,他明白了生前为何义兄对他时而热情时而冷淡,一切皆是因为——

    他是他姐姐的替身!

    燕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想他堂堂燕家公子,出身簪缨世家,父亲官拜三品,母亲荣封诰命,正儿八经的嫡出少爷,家中独子,竟与人做了替身。

    而那替身还是他自己。

    燕挽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请遍太医院喝了许多药都不见好,母亲连夜驱车去寺庙烧香,由于捐了不少香油钱,寺庙高僧破例给他算了一卦,算出他命中有劫,须以女儿身养到十六岁,于是当天夜里,燕府中便传出一个消息,道是燕夫人当年生了两胎,一龙一凤,千金因身体不适送去了五台山静养,明日就要回来了。

    为避免长女将病气过继给幼子,又决定将幼子送到五台山学艺,过一段时间接回。

    燕挽并不抗拒穿女装,他从小就很懂事,知晓自己不可以让人操心,他的母亲是个美人,操心多了头发会变白,却没想到一时女装害了一世。

    听到脚步声靠近,燕挽下意识闭起了眼,因不知道自个儿现在是什么处境,他不敢轻举妄动。

    接着,他听到了他的祖母元春大郡主的声音:“挽儿醒了吗?”

    “回太夫人,没。”伺候在他房中的贴身侍婢画莺道,“方才太医来看过,说公子并无大碍,还请太夫人宽心,奴婢已经吩咐了人去厨房煎药,等公子醒来便能喝了。”

    然后,一只手落在他额头上,轻轻的量了量他的体温。

    老人的手已经没有早些年那么滑嫩了,但因他的祖母是金枝玉叶出身,从来没做过甚么重事,手上一点褶子也没有。

    被这么一探,燕挽眼睛发热,鼻尖泛酸,险些哭了出来。

    落到河中时,他拼命挣扎,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家人,他后悔自己不该饮酒,后悔自己不该让人钻空得了手,以后再也见不到疼他爱他的父亲、母亲、祖母了,却幸好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他及时醒了过来。

    只听元春大郡主坐在床边轻叹一声:“挽儿从小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今朝因宋意退婚想不开投河寻死,醒来之后怕是还要为宋意消沉;画莺,你们伺候公子的,从今日起注意着些,以后不要再在挽儿跟前提起宋意的名字,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燕家……”

    言未尽,已是哽咽。

    燕家三代单传,元春大郡主少女之时妄动春心不顾郡王意见执意嫁给他的祖父,他的祖父便是独子,两人琴瑟和鸣,他的祖父一生没有纳妾,元春大郡主身体薄弱又只生了他父亲一个孩子,到了他父亲这儿,虽然母亲大度,怕子嗣稀薄撑不起燕家门楣,自己做主给丈夫纳了两门妾侍,奈何小妾肚子不争气,也只有母亲生了他这一个儿子。

    燕挽是整个燕府的命脉,从小仔细伺候着,连磕着碰着都心疼得不行,遑论差点送了性命。

    画莺亦是难过得不行,一边安慰元春大郡主一边道:“太夫人,奴婢都记住了,以后再不会在公子跟前提那负心汉的名字。”

    燕挽懵了一阵,而后脑子“轰——”地一响,变成一片空白。

    十八岁那年,燕挽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他钟情于太书院太傅宋意,因他拒了婚事,寻了一次短见。

    燕挽从小就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若说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定不至于如此,但他们两人的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宋意原名宋业成,字子淮,出身乡野,祖上皆是走卒之辈,但因才华横溢容貌俊美入了琅寰公主的眼,于是便开始了平步青云之路。

    太书院乃皇子王孙念书的地方,非身份极贵者不可入,燕挽身为燕家独子,又被陛下钦点做了三皇子的伴读,自是日日去太书院报到,尊宋意为师。

    师父虽然貌美,风姿皎皎如月,举止气度皆是不可侵犯,燕挽品行端正,初初见他除了敬重别无他念。

    然,宋意表面正经,私底下却举止轻佻,每每假借由头留他在自己的居舍内,不是松了衣襟懒倦执书微笑相看,便是沐浴完赤足踩在地上贴身教他写字。

    燕挽年少懵懂,哪里经得住这般诱惑,自是难以自拔的沦陷了。

    他的爱意日益难掩,眼中的喜欢弥漫成灾,宋意虽未表态,倒也从未拒绝,两人关系迅速发酵,很快就到了暧昧的地步。

    于是,以为自己跟宋意是两情相悦的燕挽迫不及待将恋情告知了家人。

    燕府上下因这一事炸开了锅。

    师生苟且向来为人不齿,但因燕挽喜欢,而宋意其人又着实出众,燕家决定同意这门婚事,便遣人去宋府说媒。

    哪知,媒婆上了门刚说清来意,立即被驱逐,消息传回燕府,燕挽懵在当场,燕家大怒,立刻备车进宫告到了天子跟前去,随后一封赐婚圣旨降到了宋府,这婚是不成也得成。

    燕挽是不愿逼迫于人的,纵使感觉自己被戏弄了,感情却强求不来,他亲自去找宋意解释,昔日柔情无限的宋意此时一派眉眼淡漠:“此事我自有解决的法子,我只是你的夫子,仅仅望你成材,请你以后勿再多生旁念。”

    燕挽大受打击,心灰意冷,回来的途中经过一拱桥,没想开跳河自尽了。

    天之骄子从小顺风顺水,初初喜欢一个人落得这般结局只觉天都要塌了,遑论燕家因他颜面尽失,燕挽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所以……

    他这是……重生了?!

    燕挽置于被中之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清晰的痛意传开,他方才完全接受眼前的事实——

    他重生了。

    重生到了被宋意拒婚跳河寻死的那天。

    太好了。

    万没想到自己被人谋害竟还因祸得福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上一世,他虽被人救起,保住了性命,但自那以后,他就像得罪了月老般,姻缘坎坷,四婚未成。

    往事不堪回首,燕挽干脆不再去想,元春大郡主见他睡得香甜,给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好好照顾公子,我待会再来。”

    燕挽心头一紧,连忙扯住了元春大郡主的衣袖。

    元春大郡主僵着身子缓缓回头,接着泪水奔涌,泣不成声:“挽儿!”

    厢房之中登时传出一片哀声痛哭。

    ……

    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棱,照在被雨水浇灌后愈加娇嫩的桃花上,更显暖融融。

    天晴了,乌云也散了,燕家总算一扫阴霾,恢复了往日晴空。

    燕挽醒转之事须臾传遍燕府。

    燕府上下一派欢欣,燕挽坐在病床上仍是一副病容,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光是喝药那会儿功夫,就足足来了三拨。

    燕挽脸色不济,精神却似大好,说话时毫无半点消沉,担心他会因宋意拒婚之事一蹶不振的燕父逐渐放下了心,道:“太书院那头不想去不必再去了,陛下和三皇子那里为父替你交代。”

    燕挽乖巧微笑:“尽凭父亲做主。”

    太书院他的确是不想去了,倒也不是被宋意拒了婚有所逃避或怕见了面尴尬,而是那地方令人讨厌的人实在太多。

    燕父来的路上想好了一定要斥责燕挽两句,让他明白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后果,但等真见到了亲儿子的人,想到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到底没能狠得下心。

    不过告诫是有必要的,想了想,他沉脸严肃道:“以后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燕挽认真点头:“不会了父亲。”

    没有哪个狗男人值得他这样的付出。

    话已至此,燕父不想再追究下去惹得燕挽伤心,他坐了一会儿离开厢房,换衣服进宫面圣去了。

    厢房归于清净,贴身侍婢画莺煮了虾仁粥,怕燕挽饿了端给他用,虾仁粥多色相缀,剔了壳去了首尾的虾仁白中透着一些红,金黄的玉米粒儿粒粒饱满,小小的豌豆如同翡翠玉碎藏于雪间,看起来十分可口。

    燕挽吃了小半碗,又听外间的侍女来禀:“公子,大公子来了。”

    房中一晌寂静。

    仿佛连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到。

    接着,画莺分外不客气的开了口:“他来做什么,莫不是来看公子笑话?”

    燕挽摇了摇头,无奈笑笑道:“兄长不是那样的人。”

    义兄的确不是那样的人,他不过是将他当作“姐姐”的替身而已。

    只不过,被人当作替身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其实是个男人相比,燕挽也不知哪个更惨一些。

    经历过生死,这些小事在他眼里都不算事了,是以燕挽对义兄的到来并无反感,还对侍女道:“请兄长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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